台北的朋友说,今晚陈明章有个新专辑首发演出。地点在一个唱片店。免费。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演出,又担心免费的演出,会不会挤得水泄不通,便早早吃了饭过去等。
是在诚品书店敦南店地下的唱片区,最里面那一块。人并不多,大概三四十人,但地上也坐满了。陈明章穿红色宽宽大大上衣,土黄色肥短裤,黑色厚底圆口布鞋,白袜子,戴圆圆的眼镜,乍看起来凶的大胡子—从相貌到穿着都普通,比一般普通人还要随随便便的普通。
他随随便便拨弄两下月琴,演出就开始了。没有大牌歌手没完没了的调音,没有对音响的苛求,在我听来,这音响一般,而且,调音并不好,他的声音没被强调,反而藏进去一些,你要把耳朵再往音乐里送近些,才行。我想,怎么他的演出是在这样的场地、这样少的观众、这样的音响和调音,全都不隆重,可是在我心里,他早已是大师,在他早二十五年前给《恋恋风尘》配乐时,他已经得过国际大奖,扬名立万。
我前倾着身子,坐在诚品的地板上,听着费力猜也猜不懂的闽南语。音乐一点一点展开,我听到前后左右的人,跟着他的旋律轻轻一起哼,他的听众不止是只懂讲闽南语的保守中年老年人,那一起唱的,也有手拿iPhone4拍照的年轻人。
让我惊讶的音乐。和他粗犷随便的衣服、凶猛的大胡子相反的是,他的音乐这样温柔,像一个饥饿中的人,捧了滚烫的鸡蛋,小心翼翼要献给自己心爱的姑娘。我听不懂歌词,但我想那一定是情歌。朋友邱大立说,他的声音像孩子一样。在我听来,那声音是沧桑的,充满阅历。但他的歌是妩媚的。因为这妩媚,把沧桑化成童真。我所谓的没调好音,大概正是他要的效果,他不要声音高高凌驾于乐器,凌驾在众人头上,他的声音是酒,要封在坛子里,用荷叶黄泥裹得紧紧的,藏在这么深的地方讲故事。
从台湾回北京,今天有空,拿出新专辑《青春》听。一首一首看歌词,看明白他唱的是什么。是情歌,可不是当下的大牌歌手们的寂寞情歌。“缘投的少年兄”,一群年轻男女在金矿山初相逢,女子是歌仔戏的小花旦,男子是年轻的阿兵哥,四目交投,被男子的目光看得面红红。可是时世艰难,“无啥物好料来奉待,煮一鼎番薯糜,卤一寡白菜头,予阮食着心花开”。一锅番薯粥,一碟菜头,男子吃得“喉滇目眶红”。歌词有艰难时世里人们那种因陋就简,陈明章的声音,却无限温柔,无限怜惜,怜惜他们这样困苦,却毕竟在青春之时能彼此相遇,彼此怜惜。他的温柔,包容又化解了歌里的艰难,时世的艰难,生活的不容易。他的歌,从土里来,又连这脚下土地一起带到云端上。
从前看塞利纳的《茫茫黑夜漫游》,里面说:“我们自身的音乐所剩不多,难以让生活翩翩起舞。青春已经消失在遥远的、真实的寂静之中……”当时不解,后来才明白,仍青春的人,他们的身体里自然就有音乐,就有灵性,他们的身体比麻木于生活的人们的身体要轻盈,那少出来的体重,就是音乐。音乐不是加,是少。陈明章的灵魂比他的身体要轻盈得多,他的妩媚,他的沧桑,都是扩大了的、澎湃的青春。赤子仍年少。
2011-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