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号,到北大时,是晚上六点多。我径直走向百年纪念讲堂的小门。
公路已经在门口抽烟。陆续,丫头、浑、老褆……我问老褆:丁扬呢?她说,已经进去了。嗯,观众阵容完美再现2007年版本。是的,2007年,我也是一个人来看演出,在这里遇到我在北京的几乎所有朋友。是否北京的魅力也在于此:你孤身前往,事先不必约定,但一定会遇到朋友。朋友不是吃出来、喝出来、互相吹捧而来,而是有着近似的喜好,近似的审美,朋友是在一个个演出现场的门口,碰出来的。
2007年,我身后坐着李宗盛。旁边是桑格格和蔡一玛。结束时全场起来合唱,我唱哑了喉咙。
“野火”的歌声里,倒映着台湾的青山绿水,男耕女织。各个地方,劳动时唱的歌都好听,带着土地的根性,丰厚,热情,即使忧伤也是丰盈的,如“美丽的稻穗”。对前线亲人的怀念,千言万语化成一句:稻子已经丰收,何时回来收割?这忧伤,以沉甸甸的金黄色的丰收做坠,系于大地,是何等丰盛壮美。
后来,到了永龙的独唱环节。陈永龙,台东南王卑南族。2007年在这个场地,听完“野火”,很长一段时间,到KTV我一定点“大武山美丽的妈妈”,放原唱听。他的声音,即使在大合唱中,你也能轻易辨认出来:高亢的,但又柔和。明亮,而不锐利。像洪七公教郭靖“亢龙有悔”:“精要不在‘亢’字而在‘悔’字。有发必须有收。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自身的力道却还有二十分。好比陈年美酒,上口不辣,后劲却是醇厚无比,那便在于这个‘悔’字。”—这是我的形容,陈永龙自己的话是:其实我的歌就是,我家前面的院子,晒过稻谷的香味,那棵小我一岁的榄仁树,还有村子里妇女们的笑声……
像2007年一样,“野火”仍然像个小乐队。每个人唱时,别人为其伴奏。陈永龙是歌手,也是鼓手。陈世川是歌手,也是吉他手。我还记得,那一次,他们在台上细心为同伴调整吉他背带,那个细节,打动了我。这不是一群明星,而是几位同伴。这次仍然是,陈永龙的最后一首歌,是李子恒老师上台为他伴奏吉他。那首歌是子恒老师写的《海岸线》。
“野火”总监熊姐说,告诉子恒老师,要上台,买件演出服。子恒老师第二天给她看:我买了件几百块钱(台币)的衬衫,好看吗?这次上台前,熊姐说:马世芳,把你身上那件红T恤脱给老师穿。他穿一身灰,台上看不到!
李子恒,就穿着马世芳的红T恤,微笑着上台。他瘦,T恤穿着,稍微有点宽,但很夺目。他紧张地在裤子上擦手,可能手心出汗了。边擦边说:没准备上台,如果吉他弹得不好,请大家多多包涵……我想起我那么珍爱过的歌,《牵手》《风雨无阻》《蝴蝶飞呀》《祝你一路顺风》……还有我小学毕业时,第一次看到音乐电视,王杰的《红尘有你》。都出自他手。他像个新人一样羞涩地说完开场白,为永龙伴奏了《海岸线》。之后,永龙请他唱一首歌。他答应了。
结束后的庆功宴,熊姐说,他一直不肯答应上台唱歌。从台湾劝到北京。这次上场前又劝说,还是犹豫,熊姐大声说:你就唱一次又怎么了!
这就是那首,后来一个手机录的视频在网上流传到处把人听泪了的《回家》。现场听,明明是安静的旋律,却听得惊心动魄。红尘黄沙,一个游子在外游荡多年回到回不去的家,一颗心在红尘起伏半生回到原点,看似轮回,那原点又何尝是出发处,是被打磨过修改过犹自含住一口真气微微发光的赤子之心。这歌,只有他自己唱,什么人还能唱出“一会儿少年一会儿老”的感觉。
那是一种安慰。有关创作、有关变老、有关心灵挣扎。时间真是耐人寻味。有人上得了舞台,却下不了舞台,总是在聚光灯下或者心怀聚光灯,老了,依然以虚荣挣扎写歌,那歌里的挣扎是不甘心老去、不甘心沉默、不甘心不被看见的挣扎。有些人,如李子恒,却把成分复杂的红尘黄沙,内丹炼制,高度提纯,炼制成一身月光,披星戴月,继续前行。
我屏着一口气,听完他的最后一句。这时,分明听到身旁的公路也长出一口气。他唱歌的这几分钟,我们都像走上一条微微发光的路,跟着他。这几分钟的追随弥足珍贵。
我以为这已经是这天晚上最好的时刻。没想到,还有。庆功宴上,一片沸腾之中,吉他传到李子恒老师手中,他微微沉吟,唱了《牵手》,这是二十年前他给苏芮写的歌。“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嘈杂狂欢突然都安静。他的歌声,褪掉火气,对听众已没有要求也无企图,而退回到本质。很多人是要利用音乐得到些什么,那不是本质。本质是繁华洗尽青山出。我想起以前看亦舒,她喜欢说最美的姑娘是对自己的美一无所知。当时百般不解:谁会这么傻?在三十多岁的这个晚上,听着这首歌,好像明白了。无所谓知,也无所谓不知,他对自己的音乐毫无利用之心,音乐不再是用来攻克人心的武器,而只是一把吉他,悠悠分享。
演出的最后一首歌,当然,是《太巴郎之歌》。
领唱:ho ai yan~he yo i ya o hai
答唱:hau wai yai
领唱:he yo
答唱:he yo yan hai yo i ya o wan hau wau ai yai
领唱:hai ye yai
答唱:hau wai yai
今年2月,在台东“铁花村”,大陆去“走江湖”的歌手们演完,当地歌手要求回唱几首,以为款待。村长和永龙那几位得过金曲奖的“南王姊妹花”姐姐们,在此歌伴奏下,载歌载舞。联欢罢,坐上车要回住处,铁花村的音乐人们轮番上车,依在车门高歌此曲,ho ai yan如海水翻滚,循环往复,恋恋不舍,几乎没走成。在北大,到这首歌时,大家纷纷站起来,在狭窄的座椅间腾挪,努力地伸展胳膊腿和着台上的歌声跳舞唱歌。散场后,感觉自己的手指头变粗了。想了半天,鼓掌时太用力……而庆功宴上,这当然也是最后一首。
《太巴郎之歌》,张玮玮起个调,弹唱一段,吉他传给陈世川。领唱,陈永龙,每唱一段,即升一调。永龙站到椅子上,挥舞双手,高声领唱。散场后,小河对玮玮说:别看永龙年轻,可他跳舞真有那股劲!像那年我看的,那几个七十多岁跳刀郎的老头的范儿!其实永龙不怎么跳舞,他只是自然地随着音乐挥舞双手,却有说不出的豪迈。越唱越高,终于结束!就在大家以为这个夜晚就此结束时,陈世川又弹起一首歌,随着音乐结束而呆呆站立的人们,瞬间拉起手,围着十人圆桌,跑起了火车!一圈,两圈,三圈,忽然一声呼啸,火车头一摆,一个亢龙有悔挺出包厢。服务员们看得好欢乐呀。我们跑得好开心呀!火车跑回包厢,大家穿外套,背包,拥抱,四散。
散场之后的队伍,形成一条长龙,沿着长街走,在打车,在找自己的车,在散步。我们打的车路过熊姐永龙时,张玮玮摇下车窗,大声地唱出这个夜晚的最后一句:ho ai yan~
2012-1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