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的《樱桃园》,也写的是贵族之家,尽管上场人物不少,但是人物关系并不那么复杂,人物冲突也写得比较含蓄。它的人物关系往往是讽喻性的,通过象征、暗示、对比、反衬等手法来展现人物性格的冲突。《三姊妹》写娜塔莎和普罗托波夫排挤三姊妹,甚至最后把三姊妹赶走,但也很难看到多么尖锐的正面冲突。《北京人》则不同了,他写的也是日常生活的事件,但是人物的纠葛却显得格外复杂而尖锐。如文清的画被耗子咬了,这本是一件极平常的事,由此却展开人物关系的复杂性和微妙性,人物的复杂心境也刻画得细致入微。几乎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文清,因为画被耗子咬了,十分伤心。而思懿却幸灾乐祸,接着就说“叫愫小姐再画一张不结了么?”表现了思懿嫉妒猜疑的心理。文清说:“这是我画的。”思懿觉得弄错了,但是她决不肯认错,又立即掉转话锋,说:“奇怪,一张画叫几个小耗子咬了,也值得这么着急!家里这所房子,产业,成年叫外来一群大耗子啃得都空了心了,你倒像没事人似的。”她总是压住文清,使他没有还嘴的余地。愫方看到画咬坏了,主动要求裱画,思懿装着羡慕“愫妹妹这双巧手”,极不自然地笑着说:“有时想着想着,我真恨不得拿起一把菜刀,(微笑的眼光里突然闪出可怕的恶毒)把你这两只巧手(狠重)斫下来给我接上。”愫方吓得惊恐异常,不觉缩回双手。在这些矛盾冲突中,看来好像只有思懿在那里进攻,另一方面退却忍让,但每一个人物都充满着紧张感危机感。一方咬住另一方的强烈动作性,就使矛盾显得格外尖锐了。作家还善于抓住人物之间的特定关系,来展开复杂而紧张的性格冲突,赋予符定人物在特定场合下的矛盾冲突以特定的表现形式。为愫方说媒这场戏写得曲折迂回,错综复杂,紧张尖锐。思懿当着曾皓、江泰把愫方的婚事提出来,颇显示了她的阴险和诡诈,但表面上又是那么关心愫方,又很尊重公公。她要一箭双雕,既达到撵走愫方的目的,又打击了曾皓,撤掉他的“拐杖”。在众人面前,思懿这一着很厉害,非逼着曾皓表态不可。曾皓老奸巨猾,他深知大奶奶的厉害,他很怕她。如今,他再没有昔日那种号令的威严,采取强硬态度是行不通的。于是,他就利用愫方的善良,坚持让愫方自己考虑决定,这样又不失其家长的尊严,来个落落大方,同时又堵住思懿的嘴,暗中给思懿以狠狠还击。江泰是一片好心,他看不惯曾皓,也恨思懿,他赞成愫方出嫁,是要抱打不平,因此,他敢于直说,毫无顾忌。思懿怨恨曾皓,逼他的钱,出他的丑,但她毕竟是个儿媳妇,不敢公然地冒犯公公。因此,她是暗斗,表面上不失其礼。她恨江泰,但毕竟是客人,背后她能骂江泰,但也不愿撕破脸。曾皓明知思懿不怀好意,他反击了她,也决不失掉公公的身份。因此,这场戏既有明斗的火爆味,又有暗斗的紧张性,又都是每个人物在这种特定情势下所采取的特定的表现方式。这样就把一个大家庭的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揭示得十分深刻入微,而人物性格的复杂性也得到展现。这样的人物关系的复杂性,不但是封建大家庭特有的,而且都烙印着民族特点的印痕。在这些人物关系的描写中,也使我们看到,它和大观园里的那种错综复杂的人物纠葛有着共通的东西。在这些复杂微妙的人物关系的冲突画画中,也似乎更多的是继承了《红楼梦》的现实主义的艺术手段。我们认为,曹禺在提炼矛盾冲突和组织矛盾冲突中,既吸收了契诃夫的某些东西,又汲取了《红楼梦》的优长,但都巧妙地加以溶化,形成了他特有的风格特色。
《北京人》对现实生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的描绘,在戏剧色调上也反映出来。
喜剧和悲剧的互相渗透,互相补充,是人类美学感受发展的结果。正如生活中的悲剧、喜剧的交织、转化、重叠,呈现出生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而艺术中的悲剧和喜剧这种情形正标志对现实生活反映的深化。《北京人》的基调是喜剧的,但它绝不是只有一种色调,一种气氛。它的喜剧性中,既有无情的嘲笑,公然和隐谕的讽刺,也有微笑的幽默甚至是闹剧的场面。同时,在总的喜剧氛围中也有着悲剧的气氛。于此显示着《北京人》的现实主义艺术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它把丰富的生活色调都反映到它的戏剧世界之中。
在《北京人》的喜剧基调上,总是或隐或现地伴随着沉重的和凄凉的悲剧气氛,当人们被这种悲剧性所感染时,就看不到它的喜剧的本质了。如第二幕,一开始曾宅就笼罩在沉寂若死的气氛之中:算命的瞎子在深夜里打出的寂寞的钲声,长街上传来凄凉的叫卖声,这使曾家小花厅里孤灯残烛的景象更显得特别凄清了。正是在这种悲剧的氛围里,我们听到江泰对人生充满着咳叹、留恋和郁闷的声音;而在秋风阵阵,风雨袭来时,又看到曾皓在那里像怨鬼纠缠着愫方的善良灵魂,在昏暗的夜,愫方有大惊恐,而那一对小夫妻仍然在互不了解中度过人生最苦闷的日子,一个叹息苦闷,一个忍泣含辛。在更锣声中,文清和愫方的会面,有说不出的痛苦和哀伤。曾霆竟然也对着袁圆呜呜地哭起来,他真是“很难明白”啊!这一切都使这一幕具有一种凄凉的调子和悲怆的气氛。但是这一幕的基调,却写的是“人类的耻辱”,这个内在的深刻的讽谕性的基调统领着全幕。而那些凄凉的调子,不但没有减弱这种内在的讽谕性,反而突现着它的讽刺的喜剧的内容,在悲凉的氛围中激荡着的是作家的喜剧激情。如果我们这样理解它,回头看去:那江泰的激昂的陈词都化为辛辣的自我嘲讽,而在曾皓的丑恶表演的背后,却隐藏着作家无情的讽刺利刃。对于曾霆,作家也满怀同情地给予善意的嘲讽,这个“可怜的小耗子”又是多么可笑。可怜的,却是可笑的;可悲的,却是可耻的;可叹的,却又是可憎的。总之,在悲剧的形式下掩盖的却是喜剧的内容。当作家以其对生活的锐敏感受揭示了它,就更加深刻地反映了那种崩溃了的现实的喜剧性。
当人们总是把喜剧同嘲讽的笑声联系起来时,就常常忽视了悲剧形式遮掩下的喜剧性。从一定意义说来,这种透过悲剧的形式而表现的喜剧境界往往更为深刻隽永。文清的性格是带有某些悲剧特征的,正如我们已经揭示的,他的生命再也燃不起鲜亮的火花,他的全部生命失去了任何严肃的意义,因此,他的苦相都成为讽刺的画相。普希金曾说:“我们看出,崇高的喜剧不是只依靠嘲笑,而是依靠性格的发展,并且这种喜剧往往接近于悲剧。”转引自《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原理》下册,页567。感受到生活的痛苦和压迫并为摆脱它而斗争,即使失败了,仍然是悲剧的,而文清、江泰都曾感受着生活的痛苦,但他们在痛苦面前只有叹息、牢骚,而不去为摆脱痛苦而斗争,这正是他们性格喜剧性的根源。愫方的生活遭遇是悲剧性的,她的爱情,她的生活都给她带来深深的痛苦。但是,她不同于江泰,也不同于文清,她对未来充满着执著的追求和向往,她为着希望而斗争。作家有时带着幽默的微笑批评她希望的虚幻,但又赞赏她那种忘我的助人为乐的品格。由于时代不同了,她终于得到一个喜剧的结局。作家就是从生活中发现了这种悲喜剧的辩证法。因此,《北京人》的戏剧色调是丰富多彩的,但又在喜剧的基调上统一起来。
曹禺作为一个杰出的戏剧诗人,在《北京人》中,有了新的创造。特别是在提炼生活的内在的诗意上,使它的主题具有深邃隽永的思想力量。
如果说,在《雷雨》、《日出》中,作家以他巨大热情的潮汐,使作品具有浓烈的抒情风格,而《北京人》就把这种抒情特色同对主题的诗意开掘结合起来,使它具有一种内在的富于哲理性的诗意抒情旋律,这点,有些像契诃夫的戏剧,但同契诃夫比较起来,更具有它自身时代的生活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