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大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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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香港出书比内地快得多。今年春天陆晓丹以探亲的名义赴港,将父亲这部手稿交给了妈妈。她妈妈有个情绪化的名字叫何爱君,也确实是在内心深处仍然爱恋着前夫陆钧。她收到陆钧这部遗稿之后,百感交集,情绪波动,以致三个多月未能进行案头编辑工作。后来还是在丈夫林子平的劝说和协助之下,才把稿子编完。至于印刷,那就很快了,激光照排,电脑校对,自动装订,没用一周时间就在书店上架销售了。

这本装帧精美的长篇小说《司马台考》印数不多,仅两千册。这也是香港的行市,如果畅销,他们可以不停地重印,再版一二十次也不稀罕;如果滞销,就不至于大量积压赔钱。当然啦,林子平与何爱君的两人出版社对这本书并不从金钱的角度考虑,不把盈亏放在心上,主要是为了纪念陆钧,慰藉作者的亲友同学,以及,在林子平的心目中,这本书还具有民俗和学术价值。如果只从钱眼里看问题,这本书是不可能在香港出版的,就算何爱君坚持出,林子平也会给它改个具有吸引力的书名。嗐,《司马台考》,这样严肃的书名,老气横秋,远不如什么小寡妇或者无头女尸刺激人。

不管怎么说吧,《司马台考》也是陆钧自己起的书名,何爱君喜欢就行,林子平何必反对。今天,陆晓丹收到邮包,二十本精装《司马台考》,其中十本有何爱君的签字,题款赠送陆钧的生前友好,另外十本由晓丹赠送她自己的朋友。邮单附言中说:内地各大图书馆,已分别寄赠了二百册,请放心。

请谁放心呢?陆晓丹琢磨了好一会子,只能理解为请父亲的在天之灵放心。当然啦,也是让妈妈自己安心,总算了却了一桩心愿啊。不过,陆晓丹并不喜欢这个“请放心”——了却心愿,预示着妈妈与“往事”离得更远了。

陆晓丹在这本书里,首先看到了父亲的遗像,父母抱着丹丹一起照的“全家福”,父亲手稿的墨迹,还有妈妈写的序言。所有这些都是斟满了感情的浓酒。她的眼泪滴落在书上,啵啵有声……另一张照片是巍峨的司马台长城,这是陆钧一九七二年结束下放劳动、奉调回城时亲手拍摄的。大概用的是国产135相机和国产胶片,那年月极少可能用上进口相机和彩色胶卷嘛。放大制版,景象模糊,影影绰绰还可看出那长城脚下的山坡上似乎有几只兔子羊。陆晓丹心头一动,当时就想拿给任安平老先生看看,最好是送他一本书,证实一下眼前的任老头儿与书中的怪老头儿是否同属一人。但一转念,证实之后一切都将黯然失色,任老头儿再讲他那传奇式的经历时也会受到怪老头儿的制约了吧!急什么呢,等他讲出一些“新”玩艺儿来之后,再送书也不迟嘛。陆晓丹最厌烦教师或干部照着讲稿上课、作报告,干干巴巴,死气沉沉,而且,纯属浪费时间,既然写成了书面文章,干脆印发给我们好啦,何苦把大家拘到一起听你照本宣科念一遍哩!她也有另外的经验,每当教师或干部脱开讲稿自己发挥的时候,那内容大多是生动活泼、紧密联系实际的。因此,这本《司马台考》还是先不出手为好,免得任老头儿拿它当讲义。

“任老,您接着往下讲吧。您的这些故事、往事,我听着却很新鲜!”

玲玲上学之后,陪老女的业务之一,便是陪任老头儿聊天儿。

“我讲到哪儿啦?”

“讲到镇反运动的高潮已过,您也离开了装甲兵学校,回到江西会馆。这以后呢?”

“你的记性儿真好!我讲,往下讲……”

老人是喜欢说话的。交谈是人类互相交流的最重要的方式。人体的各个器官、各种机能,经常使用的就发达、就灵敏;反之就会衰退、老化。交谈,不仅动用喉舌,更重要的是活动肺部、大脑和情感。所以,有些可怜的老年人,失去了谈话对象,就自言自语,唠唠叨叨。有的甚至花钱雇个大活人来听他讲话。

“镇反过后,宣武门这一带普遍完善了户口登记。我并不傻,趁着这个机会在顺城街租了一间民房,带着孩子搬出江西会馆,赶上了户口登记。这个窍门儿我找准了,在顺城街登记,是长期户口,要在江西会馆登记,那可就是临时户口啦。一般平民百姓并不在意这件事儿,我可是十分在意。有了北京的长期户口,也是我生活当中的一个转折点呐。陆小姐你这样想一下,今天,要想在北京落个正式户口,那该有多难呐!”

任安平说的是实情。这个户口非常重要。北京是首都嘛!镇反过后,为了加强治安管理,人民政府便将无业游民组织起来发展生产。这一条很必要。譬如,白纸坊、崇文门、前门外八大胡同的妓院查封之后,这一大群烟花女儿也不能轰到大街上去饿死呀。又如,反动会道门的头目镇压了,他手下那些偷鸡摸狗、欺行霸市、游手好闲的喽啰们,也不能“消灭”掉吧。再如,国民党遗留下来的党政军警人员,既不够“历史反革命分子”的杠杠,又不能留用的,包括他们的家属,“也得给出路、给饭吃吧。为此,各级人民政府,一是加强户籍管理,二是分区分片、分街道、分胡同地将闲散人员组织起来,从事生产劳动。对那些有一技之长的人,也能发挥其技能和专长。”

街道干部听说任安平会画图,“解放军还派吉普车接他去画图哩!”便认定了他是个人才,很快就被“组织”到琉璃厂一家誊印社去当画匠。

“我当然是巴不得地去当画匠啦!”任老头儿笑着说,“因为画匠比少将安全。况且,我在装甲兵学校挣的那点儿钞票有限,爷儿俩一天三顿嚼谷,还租了间破平房,我还得给一年蹿半头的大可置办棉衣裳,还得给他买块石板写字儿——转眼就该上小学啦……总之一句话,我必须有正常的收入才行。”

“在誊印社画什么呢?什么都画!叫我画啥就画啥。当时尚未公社合营。找我们印东西的既有商店字号,也有工厂、单位、学校、机关、个人。譬如,印请柬,奖状,戏单,包装纸,彩票,入场券,名片,名帖,信封,信笺,乃至门神,灶王爷,招贴画,宣传画儿。要印就先得画出花样子来,包括写美术字,说好听点儿叫做工艺美术设计。说难听点儿是打鸭子上架——全由我这位画匠承担!”

“陆小姐,您一定要问我会画吗?会!只要肚皮知道饿,就得会!只要把少将藏起来当画匠,就应该会!嗐,我并不笨嘛,好赖也是个走南闯北的黄埔毕业生呀,能画坦克车、机关枪,就应该能画观音菩萨和兔儿爷。至于写字,行、草、楷书和机械制图惯用的仿宋体,我本来就会,逼急了,把它们‘混合编队’,来点儿浪漫主义,再来点毕加索式的变形,哈哈,这美术字可不就出来了嘛!”

“当然喽,头三脚难踢。但我也有办法,自己投点儿资,留点儿神,买几本画报,《美术字帖》,《广告画入门》,再收集一些点心匣子、茶叶筒、年画、贺年片、香烟盒儿,哈哈,天下文章一大抄,兴你们剽窃文章,就不准我拼凑图案么?反正那时候既无商标法也无版权法。我怎么变戏法儿也无人追究。”

“我们誊印社是街道办的集体企业,工资偏低,最初一月只给我二十万元旧币,也能凑合着活下来了。1956年国家职工普调工资,我们也跟着沾光,给我加到四十六元。这就很不错了。旺季西红柿一毛钱一筐,我就自制蕃茄酱,吃到来年开春儿。我这个画匠一直混到1966年搞‘四清’为止。工作队内查外调,追问我的历史,越追矛盾越多,我来回编瞎话,怎么也编不圆了,被迫承认是个中尉测绘员。我怕的是上尉那条杠杠——一越界就是‘历史反革命分子’了呀!但人家决心深挖,又讲政策又攻心,讲明只要自动坦白,就可宽大处理。我哭了一场,承认是上尉。还不行!那就是个少校教官吧。这个价码儿,双方满意,拍板定案。工作队挖出个隐藏多年的国民党校官,成绩不小。我能隐瞒三级,也不吃亏。”

又到吃消渴丸的时间了。陆晓丹去拿药、倒水。任老头儿侃兴正浓,意犹未尽,又补充一句:“文化大革命还没开始,我就被公安局遣送下乡‘监督劳动’去了,在密云县最北边的长城脚下当下放户。刚去一个月,北京城里就闹开了红卫兵。我大概是前世行过善,修下了善果——这次又捡了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