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大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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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下午,玲玲照常去上学,任老头儿却是憋得难受,午觉也没睡踏实,就把陆小姐叫过来继续听他侃大山。不把当下放户白捡一条命的故事讲完,老头子就能憋出病来。

陆晓丹理解这种一吐为快的生理现象。前不久她刚从《参考消息》上读到一则新闻,日本医生和心理学家共同发现了“女人比男人长寿”的原因,就在于女人爱哭爱唠叨,更有许多女人属于长舌妇,张家长李家短,一天到晚不停嘴地说话,将心中的委屈、气忿、郁闷全都及时干净彻底地吐了出来,所以,“舌头长寿命也长”。陆晓丹想,这是极有道理的。中医学说,认为癌症的起因是“郁结”。换成老百姓的说法,就是“谁想不开谁得癌”。这话是有根据的,不信就回想一下“文革”当中不少知名人士接茬儿死于癌症,大概就是受了林彪和“四人帮”的迫害、侮辱,这口窝囊气憋在肚里吐不出来,才郁结成恶性肿瘤的吧?因此,当代西医学便衍生了一个新的分支——心理医学,介乎于心理学和传统医学之间,对于治疗精神病颇见成效。西医历来就有个很大的缺陷,即“头痛治头,脚痛治脚”,未能将病人当作一个有机的整体看待。所以才会发生“直了罗锅腰,人却死掉了”这样的笑话。中医则不然,它没像西医那样过细的分科,从来都是把病人当作整体来对待的。二十世纪末期西医也提出了“整体医学”的理论。包括心理医学,都是西医的一大进步。因此,欧美出现了一些心理学医师,病人心里结了什么疙瘩,可以打电话与之交谈,不见面就能治病。陆晓丹想,从这个意义上讲,陪老女也算得半个心理学医师了吧?只要我善解人意,通过特护服务,能够排除老年人的寂寞和孤独感,甚至消解其内心的疙瘩——“郁结”,未尝不是这个新兴职业里带头“吃蜘蛛”的人!

任老头儿容不得谈话对象细嚼慢咽地进行思索,便迫不及待地充当说书人了。

“1966年夏天,北京市公安局的民警命令我收拾行李下乡,那阵仗儿也是相当紧张严厉的。大可上学晚,这时候正念高三,身体不错,喜欢打球,还没放学回家。我在民警的监督下收拾行李,心想,家里稍微好一点儿的东西都留给儿子吧,把这些家具、衣物拿出去陆续变卖,也还可以维持一年半载不致挨饿。因此,我只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条薄棉被,就被押走了。”

“押到密云县的司马台村,我被‘交割’给治保委员。‘四清’中我交待的历史材料,也可以算做档案吧,则保存在公社政工组。我成了下放户,由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既不同于本村的地、富、反、坏‘四类分子’,也区别于后来插队落户的下放干部。譬如说,‘四类分子’每月都必须向治保委员汇报思想,生产队召开任何批斗会他们都必须站在群众面前低头认罪,也叫‘陪斗’;我却可以坐在社员堆儿里跟革命群众一同受教育,不必揪出来当众‘照像’。而下放干部每月有四天公假,可以进城回家,按月还发工资;我却没有这份儿权利,出村必须向治保委员请假,连续碰了几回钉子,也就碰明白了——我是根本不准出村儿更不准进城的。治保委员是位复员军人,他曾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回北京?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像你这样的反动军官、国民党少校,要是落在北京的红卫兵手里,还能活到今天?在司马台当下放户,不批不斗,是你的运气!我这个治保委员,执行党的政策。大队党支部也不准造反派夺权,村里压根儿就没闹过红卫兵嘛。”

“我很信服他的话。后来听说,他在解放军里当过排长,还是个懂政策的人。但是,在司马台,我心情很糟,实际困难也不小。第一件糟心事就是儿子的态度问题,大可去内蒙插队之前,根本不来见我一面,只写了一封短信,要跟反动老子断绝一切关系,脱胎换骨,走革命的道路。我看着这封绝情的信,一句话也说不来。唉,当年要不是为了老婆孩子,我何苦从台湾回南京呢?又何苦从那最后一架飞机上跳下来呢?结果倒是老婆去了台湾,儿子去走革命道路,我老头子五十五岁来当下放户,监督劳动,老胳膊老腿儿的背筐捡粪……”

“捡粪并不累。生产队长也是个好人,看我岁数大了,又不会干农活儿,就拿我当个半劳动力,定了个死工分,一天记五分儿——壮劳力是十分儿——在经济上并不歧视我,跟老年社员同等待遇。我的任务就是在村子里和山坡上捡粪。陆小姐你不知道啊,城里人,文化人,觉得粪便是污秽之物,还常常把一些破烂货比作粪土;可是,在农民心目中,粪土就变成了宝贝!毛泽东是农民家庭出身,所以他说‘有土斯有粮’。司马台的社员们增产粮食的绝招儿就是‘粪大水勤’。可惜的是这长城脚下的山坡地十分贫瘠,又缺水又缺肥,所以生产队长才派我常年累月去专职捡粪。他说,你要细心,连兔子屎也给我捡回来!”

“陆小姐你甭笑。当时我也想笑。后来才明白,在这长城脚下,半天儿要捡满一筐粪并非易事。这里没有成群的牛马,生产队的十几头小毛驴儿也是‘瘦驴拉硬屎’,我就算一泡不丢全捡起来也不足半筐。此外,就是过路之人在城墙根儿拉的‘野屎’。幸亏这一带还有野兽,我每天都能捡到狼粪、狐狸粪、野猪粪,以及羊粪蛋儿——这里只有兔子羊,个头儿很小,所以这羊粪蛋儿跟生产队长说的兔子屎也就很难分辨了。”

最大的难题儿不是捡粪,而是司马台村太小太穷了,社员家谁愿意腾出一间房来给我这个下放户长期居住哩,更没人敢叫我这反动军官住到他屋里去。村里倒是有几处砖瓦房,从前是地主家的宅院和祠堂,现在分别由生产队的队部、会计、保管员、电工、民兵连部、饲养员、供销店和小学校占用,虽属公房,却是要害部门,除非传唤,我捡粪都离它远点儿,绕着走。初来乍到的时候,治保委员叫我暂且在饲养员的屋里住了七晚上,可是那位喂驴的老贫农革命警惕性颇高,我上炕睡觉,他就不敢合眼,惟恐我半夜偷着给毛驴下毒药,而且白天就找干部去告状,给治保委员提了七七四十九条意见。这位复员军人也没辙了,只好对我说:任安平,咱司马台的民房太少,可长城上的箭楼子倒是有一百多座。你到保管员那儿领几捆谷草,找个就近的箭楼子先住两个月吧,入冬以前冻不死你。容我一段时间,队委开会的时候再研究个办法,下雪之前给你解决个有火炕的住处。

“就这样,我自由自在地住进了离村最近的一座砖石箭楼。治保委员和生产队长分头前来看过好几趟,每趟都给捎来几件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用具,还批准我先到保管员那里预支了九十斤口粮。我身上多少还有点钱,去供销店买了盐、水桶、火柴、蜡烛、竹壳暖水瓶。我投资最大也是最有远见的一项基本建设,就是花二十块钱从社员家里买了一窝五只兔子羊,人家还白送我一条小黄狗。等到下雪的时候,我已经在箭楼的第一层建起了个温暖的家!”

说到这个家,任老头儿眉毛挑起老高,洋洋得意,一件件一桩桩仔细道来,如数家珍。他在每天完成捡粪两大筐的任务之余,便去搬运坍塌的城砖,和一坑黄泥,把他居住的这座箭楼第一层的马道和箭孔砌得严严实实,向阳面留了门窗,室内还搭了一方火炕并砌了烧炕的灶火门和烟道。灶口卧上一只铁锅,灶膛旁边埋进一只温水罐,这样,捡些干柴枯枝,烧炕、做饭、温水“三位一体”,节约能源,烟道挥发余热,还起到东北火墙或曰土暖气的作用。此外,小黄狗和兔子羊天天见长,夜晚关进室内,甚至抱上炕来,卧于身边脚下,互借体温,“相濡以沫”,相依为命,也组成了一个生动活泼的家。家,这是个象形汉字,上面有个屋顶宝盖儿,屋顶下面有个猪,猪为六畜之首,足以代表其它。今天,任安平的宝盖儿底下有一人一狗五只兔子羊,有锅有灶有炕有玉米豆和水缸。哈,从任何意义上来衡量考察鉴定,这也是个名副其实的家了!

而且,为了拒野狼于家门之外,他还置备了三件武器:柴刀、电筒、烧火棍。尤其是这个手电筒,在野狼绿幽幽的小眼睛看来,一道雪亮的光柱横扫荒坡,简直就是恐龙再世,二郎神下凡。它虽然闻见了兔子羊的羶味儿,也只能夹起尾巴退避三舍,望“羊”兴叹了。

治保委员还是负责任的,他视察了下放户任安平这个家之后,正式提到队委会上讨论。全体队委一致同意,“就让任老头儿在箭楼子里长期住下去吧!”治保委员还说,“据我考察,他并不想乱说乱动,倒是有长期劳动改造的决心。”生产队长补充一条,“每天两大筐粪,连兔子屎都捡回来啦,劳动态度也不赖!”

说是长期住下去,可是谁也没料到,任安平在此仅仅住了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