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大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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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陆小姐,说说你的经历好吗?”任老头儿昨天侃得痛快,却是侃累了。今天玲玲上学之后,他想歇歇唇舌,便先发制人,采取了以攻为守的战术。

“我有什么经历呀!”陆晓丹笑了一下,又修饰自己的话,“我太年轻,当然不能说没有经历,但在您老面前,真是不值一提。讲出来也是些个浅薄的小玩艺儿。”

“青年人可不要妄自菲薄呀。你们的知识面儿比我们这一代人宽阔得多!古人云: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看当年的秀才,充其量只能读到几本书,所谓的‘天下事’也超不出国境线,甚至仅仅是长城以内的若干事。我敢断定那些秀才没学过世界地理。他们可能把孔夫子的书背得滚瓜烂熟,当然啦,孔夫子是大学问家,可是孔夫子并没看过电视。连我看电视都是这十来年的事儿嘛。可别小瞧了这台电视机,有它没它大不一样。有了它,世界各地的画面儿直接送到眼前,你才能说不出门也知天下事!从这一点来讲,你陆小姐的知识面儿比孔夫子宽得多。”

原来老家伙也会吹捧年轻人。而且年轻人同样吃捧。一捧就晕头转向,立马上当。

“我这一生当中,”她头一句就有夸张之嫌,急忙改口,“不对,请原谅我用词不当。在我的前半生当中,生活的道路上,有过三个转折点。我十四岁的时候,父亲去世,这不能不影响我的性格。有人说,没有父亲的孩子胆儿小。我那时候就是小心翼翼地念书,不敢跟同学争吵,更不敢得罪老师和邻居。妈妈每天晚饭后就急忙插上了房门,寡妇门前是非多嘛。她的忧虑变成了我的孤僻。同时,也给了我关门看小说的充裕时间。家里的书不少。我悄悄地爱上了文学,在书里寻找朋友,陪着林黛玉流眼泪,甚至很佩服妙玉的高洁。”

“第二个转折点是我十八岁的时候,考上了医科大学,国家进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我心中充满了热情和希望,有了自信心。可是妈妈这年去了香港,嫁给了她早年的同学、中年丧偶的林子平先生。俗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都是拦不住的事情。我并不想阻拦。我可怜妈妈,同情妈妈,林叔叔也是个好人嘛。但是,妈妈改嫁,也搅乱了我思想。我心里像是打翻了许多调料罐罐,酸甜苦辣搅和在一起,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实际上没了家!住房紧张的姨妈搬进了我的家,我住在学生宿舍里,星期六回趟家吧,反而成了客人,产生了寄人篱下的感觉。可我心里又愤愤不平,认为命运对我太不公平,我不服这口气。不是怨恨妈妈和姨妈,而是怨恨命运。这时我是个没有收入的穷学生,妈妈经常寄钱回来,我认为这些港币姓林,不姓陆,就不去提取,让它自动退回香港去。我决心向命运挑战了!”

“第三个转折点是我读了两年医大之后的自动退学。说实话,这两年医大我没有好好读书。我不喜欢医学。报考医大是妈妈的旨意。她认为文学危险,医学保险。可是我的思想起了变化。据说,尼克松总统访华的时候,有记者询问美国出现经济危机的情况——这是个毫不客气的提问。尼克松答得挺巧妙,他说,我很喜欢中文‘危机’这个词儿——既有危险,又有机会,这符合我的性格。任老,您别惊讶,这也符合我陆晓丹的性格!当时,我已经没有读完六年科班大学的耐心了。妈妈说文学危险,可是我爱上了它呀,既有危险又有机会嘛。我不愿意再由别人来安排我的命运了?”

“机会果然来了。我的一位高中同学,高考名落孙山,在家待业,开始写诗,感情相当奔放。他来找我,说是要骑自行车沿着黄河走八个省,进行人文调查,体味人生。文学就是人学嘛!这个命题具有非凡的诱惑力。同行的有他哥哥,和他哥哥的两位朋友,其中还有位女友,都是从北大荒归来的知青,而且都是文学爱好者,发表过多篇小说和诗歌的未来作家。他问我能不能休学半年参加这次自主旅行?哈,我告诉他,何必休学,婆婆妈妈的,干脆退学不是更自由嘛!”

听了这三个“转折点”,任老头儿更加喜欢陆晓丹了。他忽然想起样板戏《沙家浜》里刁德一的一段唱腔:这个女人呀不寻常……只是没唱出声来。

“瞧,这就是我的经历,枯燥乏味。”她抬头看了一眼挂钟,“您吃药吧,我也该做饭去啦。”

“别走,”任老头儿差点儿伸出手去,想把站起身来的陆小姐拽住,可是他看见了自己手背上的许多黑褐色老年斑,才有了分寸,君子动口不动手,“别着急,接着往下讲嘛,五个年轻人,三男二女,自主旅行,想必非常精采!”

“是三男二女,但也精采不到‘二桃杀三士’的程度!”

果然像个阿庆嫂,好一张利嘴。任老头儿收敛了,接过陆小姐递过来的消渴丸和水杯,“好好,遵医嘱,按时吃药。”

“您还得明白,这消渴丸一定在饭前吃,提前二十分钟,让这药力刺激胰脏,分泌胰岛素的时候正好吃饭,这才有效。”

任老头儿吃完药,搬把椅子坐到厨房门口,帮着择菜,看陆小姐煮饭,也不耽误谈话。

“病人是想明白点儿病理,药理。可惜大夫们太忙,急匆匆地上班,慌慌张张地下班,风风火火地挤公共汽车,赶回家去肯定也得买菜做饭,洗衣服刷碗,跟公社的女社员差不多,肩挑两副重担。她们没工夫给我讲病理。我也能理解大夫们的难处。”

陆晓丹好像又听出了一点门道,喏,任老头儿讲的女社员,跟爸爸小说稿里描绘的农村妇女多么近似呀,肩担两副重担!但她不做追究,急火汤圆吃不得,还是慢慢来。

“任老,这病理、药理我也说不透。我不是个合格的医护人员。只能说个大概。人的饮食当中,许多东西,主要是碳水化合物吧,经过初步消化之后都会转化为糖。但是,人身并不能直接吸收糖,还要由胰岛素来把它分解为各种氨基酸,才能吸收。如果胰脏功能紊乱,或者衰退,不能正常分泌胰岛素,那么,血液里的糖就会积存起来,这就是高血糖。同时,还必须通过肾脏把这些无法吸收的糖份排出体外,这就表现为尿糖。您想,病人吃的食物不能充分吸收,还要大量的水将它排泄出去,这种恶性循环,表现出来的症状就是吃得多、喝得多,反而口渴和消瘦。中医根据这些症状,就管糖尿病叫消渴症。”

陆晓丹的解说,是否正确,也没人追究。但她的存在,确实消除了任老头儿的孤独感。也许这就是陪老女的价值吧?也许,当北京、天津、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率先进入小康社会的时候,伴随着人口老龄化的发展趋势,陪老女这个新兴的职业,同样会发展起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