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大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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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解放军很快就突破长江防线,解放了南京。这时我才明白,我老婆徐芳乘坐的运输机真的成了最后一架飞机!它不光带走了我的妻子,两箱子细软,还带走了我飞回台湾的梦想。我回到住所,换掉军衣,埋了手枪,收拾一些本已扔掉的不值钱的衣物,背着三岁的儿子就逃出了石头城——南京是住不得了,那里有不少熟人,被谁认出来,报告了解放军,我这个国民党的少将还不被抓起来么?我逃到了上海郊区,躲在一位亲戚家里,而且改名换姓——任安平,倒过来念就是平安人。我只祈望不被共产党发现,做一个平安人。儿子取名任大可,也是长大成人即可的意思。”

“躲到1951年,国内开展‘镇反’运动。国民党上尉以上的军官就是反革命呀!我这少将还有好下场吗?没等亲戚揭发检举,我又带着大可逃到了北京。为什么敢往北京跑呢?因为这里是和平解放的,我与傅作义将军还有一面之交,如果一旦被人抓住,我就冒充傅作义的部下,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吧。这只是我走投无路时的一种幻想,后来并没这样做。”

任安平是江西人。逃到北京以后,无处栖身,便想起了宣武门附近有个“江西会馆”,那是解放前就由江西同乡会创办的“驻京办事处”之类的住所。老北京这样的“会馆”不下百十处。七百年帝都嘛,早在明、清王朝,全国许多省、州、道、府就在北京成立同乡会,设立会馆,大小不一而已。会馆也有点像今天的招待所,可以招待本省本地来京办事的人,有时甚至可以免费提供几天食宿。任安平找到江西会馆的时候,身上只剩下五万八千元了(旧币,相当五元八角)。此时,人民政府尚未接管这些会馆。管事人见他带着个五岁的孩子,衣食无着,出于同乡情义,便拨出一小间客房给他父子暂住。而任安平说得也很恳切,是到北京来找亲戚的,一时还没找到,找到找不到也不会在此久留。

为了一天两三顿儿嚼谷——北京方言,就是饭食——有时只吃一顿玉米面的窝窝头,也不能饿坏了孩子呀,任安平便天天出去打零工。那时候,北京城里城外乱糟糟,国民党军队留下的碉堡、战壕、路障,还有更多的垃圾山、瓦砾场、臭水坑、残垣断壁,和老舍先生在《龙须沟》里所描绘的一样。人民政府拨出专款,“以工代赈”,将城区的无业游民组织起来进行空前规模的大清理,一句话,只要你肯劳动,就饿不死。任安平这年四十岁,凭着黄埔军人的强健体格,也能混迹于“壮工”行列。

可惜孩子生了一场大病。任安平又当爹又当妈,不能出工还得花钱买药,两头耽误!他身上还有一只欧米加手表,一支派克钢笔,一件毛衣,以及南京家里本已扔掉又捡回来的一套绘图仪器,也许还有点什么吧,全拿出来,在宣武门里的马路边上摆了个地摊儿。目的很简单:救儿子一命。

当时宣武门一带,不仅地摊儿连片,而且还是传统的“人市”——卖力气的老少爷们儿往墙根儿底下一蹲,谁花钱管饭,一招手就跟着走。任安平的地摊摆了三个晌午,也许没人识货,也许识货的主儿缺钱,总之那贵重的手表钢笔卖不脱,毛衣倒是有人要了。正当他心急如火,进退两难的时候,一位解放军干部发现了他的绘图仪器。

“这是德国造吗?”

“是啊,德国造。同志,您好眼力!”

“你这套绘图仪器是从哪儿搞来的呀?”

这位解放军也是四十来岁,据此便可断定不是战士,而是干部。他的口音虽属普通话,却是南腔北调,尤其是说了个“搞”字,八成是个湖南人了。

“这可不是随便搞得到的呀,这是我自己使用的绘图仪器。”后半句话,任安平随机应变地扯谎了,“不瞒你同志说,我还是个铁道工程师哩,从湖南来到北京找工作,可是熟人一个也没找见,五岁的儿子反而得了大病……没办法呀,才变卖这几件随身物品。”

“你是湖南人?什么县的?”

“我是江西人,在紧靠江西边上的株洲住家,在机车车辆厂工作。”

“你会画机械图吗?”

“会呀,我还当过机械制图的教员呐。”

“你现在住在哪里?”

“就在这旁边,江西会馆。”

“好吧,今天就谈到这儿。你把地摊儿收拾一下,这几件东西就不要卖啦。明天我派人来找你详细谈一次,唔,你叫甚么名字?”

“任安平。”

任安平万没料到与他谈话的是位老红军,师级干部。而且,第二天便有位王参谋乘吉普车来江西会馆接这位“铁道工程师”去郊区新组建的装甲兵学校谈话。有关负责干部问他愿不愿为学校绘制一批坦克车的教学挂图?他一口答应下来,并且当天就画了一张“曲轴”零件图作为“考试答卷”,博得了对方的初步信任。此后,每天有吉普车接送,而且一小时工资一万元(旧币),连江西会馆里的人们也对他另眼看待了。最令任安平感激的,是王参谋把患病的任大可送进部队医院,免费治好了这孩子的伤寒综合症。

任安平画挂图十分认真,画得也相当好。一则,他学过测绘,装甲兵学校提供的实物教具,恰恰是缴获“国军”的坦克车,“少将教官”对它非常熟悉,无论它的发动机总成,还是活塞、连杆等各种零件,以及枪炮等附件,他都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二则,任安平的智商并不低,外边正在大张旗鼓地镇压反革命,他却能够躲进解放军的学校里画图,这真是“天赐良机”啊,怎能不尽心尽力“埋头”干活儿哩!

那位师级干部并没忘掉“铁道工程师”,便责成保卫科对任安平进行审查,先是叫他写了一份自传,并且要他拿出毕业证书、聘书、证件,以及能够证明他履历表上各段历史的证明人的姓名住址。这是一番好意,装甲兵学校并非不需要工程师呀。然而,任安平却什么证件也拿不出来。他只能继续撒谎,咬牙切齿地咒骂国民党的散兵游勇抢光了他的一切。

“装甲兵学校当然不会留用我了,”任老头儿对陆晓丹说,“我也警觉起来,不敢在那里继续撒谎了,画完那套教学图就赶紧走人,免得露出破绽。中国有句古话:言多有失。回到江西会馆,我也闭口不提什么铁道工程师了。然而,解放军的吉普车接送,儿子从部队医院归来,王参谋还送给一条军毯,一件军用棉大衣,这一切都在无意之中帮了我天大的忙!当时镇反运动高潮已过,也没有什么人怀疑我是暗藏的反革命了。简单截说,我捡了一条命,我儿子也捡了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