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大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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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陆晓丹来到了任安平的家。说准确点儿,是她跑到任老先生的单位,费了许多口舌,办了几道手续,才领出来一张空白支票;又到医院的住院部、财会处、膳食科办理出院手续;然后叫辆出租车,陪伴任老头儿一道回家的。此后,还要再回单位去办理报销手续。唉,这么多手续,玲玲办不了,如果叫任老头儿自己办,那糖尿病非“上加号”不可。

“替我谢谢陆老师,三鞠躬!”

玲玲放学回家,欢天喜地。而爷爷的头一句话,便明确了陆晓丹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

这个家,表面看来比较简单,两室一厅,厨房、卫生间、阳台,煤气暖气电灯电话自来水一应俱全,总共三口人——玲玲的爸爸任大可一年倒有十二个月经商在外——如今加了个陆晓丹,三口人变成人三口。人多好干活儿,人少好吃饭。这样看,的确很简单。然而,俗话说,手心手背——天底下任何事物都有两方面、多方面,仔细琢磨一下,这个家又不简单了,陆晓丹的担子相当沉重、繁杂。

特护(或曰陪老女)兼家庭教师,这是陆小姐的本职工作。除此之外呢,还有一大堆杂务事儿悬在半空中,未曾落实呀。别的姑且不谈,单说这个“民以食为天”吧,现在已是一点半钟了,这三口人还没吃午饭。不能下饭馆呀,一怕挨“宰”——北京话,使用“宰人”这种“极刑”来形容当今的饭店比从前的“敲竹杠”严重九十九倍;二来还得叫出租车,而出租汽车司机同样会“宰人”。九岁的玲玲在欢天喜地之后直劲儿喊饿。

“你怎么没去杨奶奶家吃午饭呀?”任老头儿有点心疼地问。

“我连早饭都没吃。”玲玲净说实话。

“为什么?唉,你这孩子!连饿都不知道吗?”当爷爷的真的急了。

“陆老师说的,您今天一早儿出院。我昨天就告诉了杨奶奶,说玲玲以后在家里陪着爷爷一块吃饭了,这样,有玲玲陪着,爷爷一顿就多吃半碗饭!”

任老头儿把孙女搂在了怀里,鼻子酸酸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边,陆晓丹已钻进了厨房,急急忙忙烧开水煮挂面……再看那碗柜里,除了盐没发霉以外,酱油、醋之类的调料,包括碗筷调羹,全都长了一层绿毛。更没有葱、姜、蒜。她指使玲玲下楼去买这买那。等三碗阳春面端上桌的时候,陆晓丹才猛然想起任老头儿是糖尿病患者,应该多吃肉,多吃蔬菜和豆制品,以便尽可能地减少碳水化合物——糖!

这“一家三口”的新生活就如此这般地开始了。陆晓丹实际上成了女主人。什么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啦,什么“上有老下有小”啦,什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啦,这些本来与陆小姐毫不相干的俗务,却像一帖又一帖的膏药贴在了她的身上。在这种“新生活”面前,她没想过退却——那不符合陆晓丹的性格。莫名其妙地当上了任家“女主人”,她甚至觉得挺有趣儿,再就是多少有点儿哭笑不得。总之与她退学之后这十年的生活“主旨”不谋而合:自讨苦吃。

她住在了任家,与玲玲同一卧室,将八小时特护扩展为昼夜服务,而不多收工资。这样一来,任安平也感到了某种疑惑——陆小姐的目的是什么?

每当玲玲背起书包,蹦蹦跳跳跑出家门之际,“哐!”的一声,单元房门碰上了锁,这两室一厅的小天地也就自成一统了。此时若没有陆晓丹,行动不便的任老头儿简直就像蹲监狱。现在,这鸽子笼般的单元楼房内,因为有了陆晓丹而增加了生机活力。任老头儿或坐或卧,时不时都能看到一个活动的身影,而且是充满了青春朝气的身影,相当漂亮的女性身材,在眼前平添了一片亮色。即使看不到,也能听见她的声音,说话声,哼小调儿,矫健的脚步声或者锅碗瓢盆的磕碰声。就算听不见什么声响,任老头儿也能感觉到她的存在——那么年轻,生气勃勃,足以驱散老年人的寂寞和孤独感。

陆晓丹也充分“利用”老年人这种特有的心理弱点。一会儿是“我给您读报吧”,一会儿又是“我给您念小说吧”。而她真正的目的却是“您给我讲个故事吧!光听不讲,不利于健康。”

“我能讲什么呢?老古董,谁也不爱听。”

这是托词。陆晓丹深知他是一个侃爷,不让他侃大山就会憋出病来。而且她就是要听这些“老古董”。眼巴前儿的新闻,苏联共产党解散了,马拉多纳吃官司了,海地政变了,这些信息何必听你的哩!

“就说说1949年,您在南京,从飞机上跳下来之后的经历好吗?那时候我还在阎王爷殿前排大队等待投胎哩,人世间的信息一概不知,所以最爱听!您比大学教授都讲得好!”

当今的年轻人也是大大狡猾的,他们最会哄骗老头子。有趣的是某些老人家专门吃捧,被年轻人捧得晕头转向,立马上当。其实,陆小姐只想印证一下任老头是不是爸爸笔下的怪老头——在那部小说稿子里,怪老头也有一段“跳下飞机来帮老婆孩子,结果是老婆上了飞机,自己抱着孩子留在了大陆”的戏剧性情节——这跟任安平在医院阳台上侃的故事如出一辙。难道人世间还有这样的巧合吗?陆小姐捧他几句,就是为了撬开老头子的嘴,叫他“竹筒倒豆子”。

“好吧,我讲,我讲。只要你陆小姐爱听就行……”

面对这位漂亮的特别护士,家庭教师,勇挑“女主人”重担的年轻女人,“少将战术教官”也忘记了战术规则,撤掉了嘴巴子上的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