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大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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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在世人心目中,医科大学二年级的肄业生来当护士有些屈才。其实,这要看我们对护士作何等要求了。如果仅仅是送药、打针、量体温,然后便坐在护士室内捻棉签,聊大天儿,那,高中毕业就足够了。而且人们还有“文革”十年及其后遗症若干年的实际经验,不论“赤脚医生”还是造反夺权的卫生员,只要出身于“红五类”,虽然只念过小学或初中,也能当大夫开处方,甚至上手术台主刀。这样一作比较,陆晓丹当护士的确是大材小用了。

然而,您若真的按照病人的实际需要和护理学的规定,对病人进行合格的身心护理,那么,大学肄业的陆晓丹也还深感学识不足哩。

这些天,任安平老先生的病情恶化,主治医师吴珊被迫给他使用了胰岛素。一天三针,都由陆晓丹负责注射。她打针并不在行,远不如一名熟练的老护士,因此格外小心,严格消毒,认真遵照“两快一慢”(进针、拔针快,推药液慢)的要求,还用棉签在针口附近的皮肤上轻轻搔挠,分散病人的注意力,以减轻其疼痛感。还好,任老头儿并没喊疼。

“陆小姐,请吴大夫来一趟行吗?”任安平对这位新来的特护很客气。

“吴大夫下班了。任老,您有什么事?”

“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大夫,为什么一开始不给我用胰岛素呢?这药见效很快呀。”

“唔,是这样的,对糖尿病患者来说,除非迫不得已,是不使用胰岛素的。”

“为什么?你说迫不得已是什么意思?”

任老先生虽说挺有学问,但对糖尿病却很无知。再加上医生、护士只管开药、送药,还没养成向病人讲讲病理的好习惯,或者可以说的确养成了向病人“保密”的坏习惯,因此,解释胰岛素的任务便落在了陆晓丹头上。

“唔,是这样的,糖尿病是一种很讨厌的病。它实际上属于内分泌失调——胰腺功能减退或者紊乱。在治疗上,一般的先从控制饮食入手,不吃甜食,少吃碳水化合物——就是粮食,一天控制在250克就是五两左右,如果见效就不要吃药。”

“我已经控制饮食啦,不见效。”

“第二步就是吃中药,如果还不见效,那就要吃优降糖之类的西药了。”

“中药、西药我都吃过了,都不见效。陆小姐,请你开门见山地告诉我,他们为什么一开始不给我注射胰岛素呢?这玩艺儿真见效!”

陆晓丹被“将”住了。她不愿意撒谎——不,这跟撒谎性质不同,但她也不愿意支支吾吾,搞甚么“保密”之类的小把戏,只好说:“使用别的药物,是刺激您的胰脏自身分泌胰岛素,消化血液中的糖;而直接注射胰岛素,见效虽然很快,但是人体会产生对药物的依赖性,搞不好就要终身用药——天天打针了。所以,除非迫不得已,决不轻易使用胰岛素。”

听了这种开门见山的解释,任老头儿说了声“谢谢!”便闭目养神了。其实老人家内心掀起了波澜,他这才知道自己的胰脏功能已经弱到了什么程度,而那终身用药、天天打针的情景又是多么严酷啊……一转念,老汉已是耄耆之年,就算他天天打针,还能再打多少年呢!嗐,真是没什么不得了的事儿,到时候一了百了。想到这儿,他又睁开眼睛,流露出一丝超然的微笑。

陆晓丹是个乖觉的女人,在任老头儿的眼皮一闭一睁之间,她已窥察到对方心里的困惑和凄凉。是我的解释过于坦率了么?还是医护人员对病人“保密”的小把戏也具有合理因素呢?

“对不起。刚才我对胰岛素的那些说法,实在是一知半解……我只学过两年医,当个护士都不合格。我的话,您别往心里去。”

“不,我喜欢你的诚实!我的胰脏衰弱,神经可不弱,什么刺激都经得住。举个小小的例子吧,可以让你对我有个起码的了解。”

任安平的例子,确实带点儿悲剧色彩。

1947年,蒋介石已经着手安排退路,派陈诚去经营台湾了。这位台湾省主席走马上任的时候从南京带去了一批心腹干部,其中就有少将军衔的任安平。两年之后,经过了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解放军百万雄狮即将渡江的时候,任安平奉命回到了南京。

“派我回南京,也是‘公私兼顾’,说实话,几乎就是我自己请求的差事。今天一想,简直就是命中注定的了。”任安平提起这事就有些激动,不愿细说,“当时那石头城是朝不保夕了,已经逃到台湾的将校同僚谁肯回来?上司派人回南京抢救一批档案材料,我就自愿申请了这个差事,其实是想利用这个机会把滞留在南京的老婆孩子接走。唉……”他深深地叹口气,又露出了那种超然的微笑。

不用说,陆晓丹也能明白,当年任安平到了南京,恰似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但她仍然对那“老婆孩子”感兴趣,就睁大了眼睛往下听。

“那年我三十八岁,年轻力壮,拼命把一箱子档案和两箱子细软塞进机舱,就听见了几声枪响——争着上飞机的军官们已经互相开枪射击了。可是我的老婆孩子还没挤上来。我不忍心扔下她娘儿俩不管呀……”

任老头儿眼前像过电影似的闪现出几个画面:他又从飞机上跳下来,一手抱起刚满三岁的儿子,一手推着妻子徐芳往飞机上挤。这架双引擎的军用运输机已经发动了,螺旋桨搅起的大风飞砂走石,推倒了好些军官的宝眷。不好!舱门还没关上,飞机就向前滑行了,那只搭在舱门口的铁架子云梯也掉在了跑道上。大乌鸦般的铁鸟腾空而起,跑道上还有一大群国军的将校及宝眷绝望地追逐它,就像扫帚星留下的一条尾巴。有些人朝着飞机开枪,还有人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任安平也掏出了手枪,但他毕竟是个战术教官,知道这小小的弹丸已经够不着那只大乌鸦了。等这歇斯底里的人群平静下来之后,任安平抱着儿子搜寻了好几遍,才确信妻子徐芳已经挤进了机舱,而没有和云梯一起掉下来。

任老头儿将这个戏剧性的“例子”讲述一遍,就回到了原先的话题上,“陆小姐,这事儿够刺激的吧?如果神经衰弱,就会发疯!”

陆晓丹一句话也没说,心里直打鼓。这倒不是因为有关胰岛素的那段解说词儿,不,她已经相信了任老头儿是位神经健全的军人;她心里打鼓,倒是由于这个戏剧性的“例子”——她非常熟悉的一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