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大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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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北京话里有个土词儿“侃大山”,四川人叫做“摆龙门阵”,东北人叫“白话”,还有些地方索性叫做“神吹”或“聊大天儿”。各地叫法不同,含义也不尽相同,但总的看来都是咱平民百姓茶余饭后磨牙的玩艺儿,原于群众性极为广泛的一种消遣和“自娱活动”。

侃者,寓庄于谐也。并非玩世不恭,实乃一种略带幽默的口头文学。

善侃之人,则被群众尊为侃爷。这是个爱称。女的也称“爷”,背地里才叫她侃姐儿。

由于接触了几位侃爷和侃姐儿,才有我笔下这篇小说《司马台考》。

据八十岁的老参事任安平先生说,一场海湾战争就预示着“刺刀见红”之类的老式武器和攻防战术即将进入历史博物馆了。然而他又问道:为什么两千年前的《孙子兵法》在现代化的战争中却能大放异彩呢?

听了这话,穿白大褂的陆晓丹小姐只能抿着嘴矜持地笑笑。脸蛋儿微红,没敢插言。她知道,这位腰杆笔直、肚子挺得溜圆的任老头儿曾经当过国民党的少将战术教官,又是黄埔军官学校最后一期的高材生,大概挺有学问。所以她喜欢听任老头儿侃大山,尤其是侃那些她这年纪儿闻所未闻的故事,譬如蒋经国先生的情妇章亚若究竟是怎么死的(可不是报纸上公开披露的那样),以及许多国民党高层人物的生活秘闻等等,真是越听越有趣儿。只可惜陆小姐没有资本与任老头儿“对等侃山”,心理上多少有些失去平衡。

不平衡就不平衡吧。陆小姐是出于某种特殊原因——一句话说不清楚的大大小小曲曲直直的原因,才走到任老头儿的病床前。

这是一间“高干病房”,也叫“保健室”,室内只有两张病床,还有比较宽绰的余地摆置一对沙发,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一个衣架,两只床头柜和一个盥洗池。桌上还有台灯和一盆不开花的万年青。有地毯和落地式电扇,以及任老头儿自己带来的袖珍型收录机。这样的条件,在北京来说,虽然比不上北京医院、友谊医院、中日友好医院、部队301医院那些带套间的真正的高干病房,却也比八个人挤住一室的普通病房优越多了。而且,这屋里刚有一位姓刘的病友故去,心力衰竭,不是传染病,无须彻底消毒等等,换一下枕巾被单就行了。可是出于心理上的忌讳,还是没有哪位新病号肯睡这张床。护士长也宁肯让这张“不吉利”的1床先“晾”一段时间,因此,原本住2床的任老头儿就如此这般地住上了单间儿。

“任老,您如果不介意的话,就一人住这屋吧……当然啦,您要是,那,我们也可以另想办法,譬如……”小腿特粗,鼻孔多少有点朝天翘起来的护士长吞吞吐吐地征求意见。

“譬如甚么?”他追问道。

“譬如,暂时把您调整到普通病房去。”

“不不,我是军人。”任老头儿赶忙说,“我不在乎!想当年,哈,在战场上,我只怕活人,不怕死人。”

护士长被他逗笑了:“那好,我们省事儿啦,您就先住单间儿吧。”

不久,小护士们还听见任老头在这单间病房里哼小调儿:闲来无事出城西,人家骑马我骑驴,碰见一个挑担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这几天,任老头儿的病情恶化,不但尿糖“上加号”血糖居高不下,而且这消渴之症的种种症状不断加重,除了四肢无力,双手颤抖,更严重的是“上眼”了,视力减退,行动不便(且有危险——老年人最怕摔跤呀)。年轻的主治医师吴珊多次打电话通知家属,要他们来医院昼夜“陪床”,然而接电话的总是一个小女孩儿。

“我爸爸上深圳去啦,还没回来。”

“那,你妈妈呢?”

“我没有妈妈。”

“唔……你有叔叔伯伯姑姑吗?”

“一个也没有。”小女孩快哭了,“我爷爷的病好点了吗?”

“你叫什么名字呀?”

“玲玲,任玲玲。”

“玲玲,你有哥哥姐姐吗?”

“我是独生子女”,玲玲哭腔地说着成年人的话,“家里只有玲玲一个人,九岁,白天去上学,在杨奶奶家吃饭,晚上看家,锁上门做作业,也看电视,等爷爷和爸爸来电话。九点钟洗脚、刷牙、上床……”

听着这个乖孩子的话,吴珊的眼圈儿都红了。她今年三十岁,为了学业和事业,还没结婚,但她和那些年轻的妈妈一样,内心里充满了母爱。她不能把任安平的病情告诉一个九岁的孩子,也不能叫玲玲停学,前来昼夜侍候爷爷。

正因为吴珊是个“单身汉”,没有家庭负担,她就利用班前班后的时间骑车跑了好几个地方去想辙——这也是北京方言,想辙就是想办法、找门路。在征得任安平所在单位的同意之后,她决心为这位八十老翁请个“特护”。

这种好事儿何须单位同意呢?不,主要的难题是个钱字。由单位派人来陪床吧,三五天还行,同事们轮流值个班儿,尽义务,发扬团结友爱精神,怎么都好说,却非长久之计。到崇文门的三八劳动服务公司去雇个小保姆吧,一月百儿八十的工资由任老自己掏腰包,也还出得起,只是此类小保姆大都文化偏低,难以担负特别护理的任务。想来想去,吴大夫想到了自己的医大同学陆晓丹。对,我去求求她,也许肯帮这个忙。

连跑腿儿带打电话,吴珊马不停蹄地在任老的单位和陆晓丹的住所之间搞起了“穿梭外交”,讨价还价,比美利坚的国务卿贝克紧张十倍。老天不负有心人,事情终于办妥了。一个钟头一块钱,单位打报告向统战部门申请这笔“特护费”;陆晓丹目前正在“赋闲”,虽然妈妈可以从香港寄钱回来,住在姨妈家里也不缺吃穿,但她还是愿意自食其力,便一口答应了临时充当特别护士;余下的困难还不少,陆晓丹一天只干八小时,别的时间呢,医院的值班护士多照顾一些,吴大夫自己也牺牲大部分业余时间,当然是不领“特护费”的喽。

就这样,三十岁的老姑娘陆晓丹穿上了白大褂儿,既不高兴,也不惭愧,而是心平气和地走到了任老头儿的病床前。

如果陆晓丹十年前不那么任性,不骑自行车沿着黄河去做那次“人文调查”,而是与吴珊一起按部就班读完六年制的医科大学的话,她现在同样可以当一名正牌的内科医师。亲朋好友、教授校长,当时不是没劝过她,系主任还坐出租汽车追到广安门外六里桥,大声嚷着:“陆晓丹同学!回校上课去吧。大学二年级就退学,高不成低不就,将来你会后悔一辈子!”可是陆晓丹不听劝,给系主任深深的鞠个躬,骑上自行车又上路了。而且,她至今不悔。

路是自己走出来的。陆晓丹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孩子,学医两年,深知世上什么药都有,还有许多包治百病的假药,唯独没有后悔药。我为什么要后悔呢?同班同学当主治医师,我来当个临时护士,一天挣八块钱,比吴珊的工资高得多,哈,何须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