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家首先应该是一个鉴赏家,这是由批评对象——文学——的审美特性所决定。
审美性是艺术活动区别于其它精神活动的最后标志。文学的特殊性也就表现为它的审美性,并以此构成了它和完全建立在严密的逻辑理性分析基础之上的诸如数学等纯科学的质的差异。审美对我们的要求,往往首先不是从什么理论或概念出发,而是从生命出发,从心灵出发,从体验出发,从悟性出发,一下子就能感觉到这是美还是不美。譬如说一个乡村艺人,他也许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美学、美的定义或美的概念,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在乡村生活中认识美和发现美,并通过或剪纸或泥塑或民歌的形式将这美的领悟与体验传达出来,创造出来。同样,我们或者在海上航行看见了红日喷薄,或者在戈壁巡逻听见了驼铃叮咚,那种磅礴的气势,幽远的音韵,猝然间就震慑了你,感动了你,也许你一时无言,半天都说不清为什么。但这不要紧,只要你切实感到了美的情调的亲近,美的氛围的包裹,或者干脆你把自己溶入了美,这就够了。因为接下来你就有可能认识美,分析美,判断或鉴别这美的构成、性质和底蕴,分辨它们的相同、相异或相互交叉等等。怕就怕你面对此情此景感觉麻木或茫然,无动于衷,视美而不见,那就完了。那样的话,不管你有多少美学理论和知识,都说明你进入不了美,与美彻底无缘。
文学批评也大抵如此。一个出色的批评家首先不是一个熟练掌握了多少批评方法的工匠,也不是一个装了满肚子文学理论的冬烘先生,而首先必须是一个具有审美眼光的高明的鉴赏家。他几乎凭直觉和悟性就能一眼看穿他所面对的作品,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们:这是赝品,那是神品。然后,他所进行的一系列理论的分析、比较、判断、结论的工作才可能是可靠的,有根据的和有意义的。缺乏敏锐、精微、纯正、准确的审美悟性和艺术直觉作基础的理论大厦,尽管貌似宏伟,恐怕也只是海市蜃楼。
或有人问:一个批评家难道还不能认识美和感知美吗?是的,至少有的批评家是否具备基本的审美素质就很令人可疑。他恐怕较少审美悟性和艺术感受力,更多的是靠批评“方法”和理论“框架”吃饭。显然,一个批评家首先不注意基本素质的培养、薰陶、修炼和提高,而只着意于种种方法之类的花样翻新,可能多少有点儿本末倒置,缘木求鱼。这种批评路数有多大的盲目性姑且不论,仅从文学的审美特性来看,走纯科学的道路,用纯科学的手段来对文学进行定性定量定位分析,企图用“数字意义系统反映艺术世界”,搞归纳、统计、分类、抽象,弄成若干条条、道道、框框和图表,而且整得那么具体,那么明晰,像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这种作法本身是否科学?是不是过于机械和绝对?有没有可能和真正的艺术失之交臂乃至背道而驰?——非常可能,就像英国诗人雪莱说过的:“把一件艺术品分析得七零八落,分解成若干元素,就犹如把一朵鲜嫩的紫罗兰扔进坩埚一样的荒谬。”
真正审美的批评与此相反,至少它的出发点与此不同,它首先尊重准确的直觉——只有首先感觉到了美,然后才谈得上评价美,大概就是从这个意义上出发,黑格尔老人才断然宣称:“知性不能掌握美”;我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出发,才认为批评家首先是一个鉴赏家。试问;一个“批评家”缺乏起码的鉴赏眼光,连作品的好歹和品位的高低都看不出来,他怎么能进入文学的世界呢?又怎么能进入批评的世界呢?
载《解放军报》1991年11月28日
鉴赏眼光源自何处
——文学批评浅谈之三
我以为,高明的鉴赏家眼光来自一种基本素质——一种审美悟性和艺术感受力。那么,本文实际上试图回答的问题是,这种基本素质源自何处?
无可避讳,艺术素质首先和一个人的禀赋有关。就譬如歌唱家的嗓子,钢琴家的手指一样,即所谓先天条件。不承认这一点,也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是更重要的还是后天的实践和训练。批评家的素质训练说来也很简单,依我所见,最基本也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多阅读作品。阅读、阅读、再阅读。舍此而投有别的捷径可走,尤其对一个初学者来说更是如此。打一个粗浅的比方,一个职业意义上的美食家,仅仅靠吃白菜萝卜或者白菜炖猪肉、萝卜排骨汤以及精通饮食文化理论是锻炼不出来的,他必须是遍尝南北佳肴,在不断增长经验和见识的同时,通过反复品尝,来磨炼和纯化自己精细的味觉和鉴赏力。欣赏文学作品也与此同理。一部优秀的作品就像一份精美的食物一样,虽然并不见得深奥难懂,但也不是轻而易举地就能吃透。你必须把它放在嘴里,用牙齿细细地咀嚼,然后搁在舌头上加以耐心的辩识和品味,才能对其中的精妙之处有所体会有所领悟有所把握。在这方面,光昕别人关于品尝结果的报告是靠不住的,最可靠的是自己的牙齿和舌头。重要的是,这种作品品尝的过程就是一个锻炼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培养、熏陶、修炼和提高自己的审美悟性和艺术感受能力。当你的感觉细微到对一部作品的某一段风景描写的一个形容词是否准确、某一段人物对话的一个语气词是否恰切都有灵敏的反应时,你的鉴赏眼光也就差不多到了火候了,你也才有可能对一部作品的文野粗细和高下作出比较自信的把握与判断。
一般来说,一个批评家也就是个职业读者,阅读作品比较多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但是,批评家的阅读不能等同于普通读者任凭兴致所至的随意浏览。仅仅作为素质训练,也大致有个方法问题。在我看来,一是要所读比较系统。外国的可以从荷马史诗读起,中国的可以从“诗经”、“楚辞”读起,对古今中外的文学长河作一番探源,争取有个大致的了解。这样,当你面对文学运动中层出不穷花样翻新的作家作品时,才能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看出他的渊源、师承、发展和创新,有一个评价的参照。即所谓“有比较才有鉴别”。二是要所读比较全面。不管它是什么主义,什么潮流,从最古典的到最现代的,从最土的到最洋的,都要研究研究,下一点功夫。哪怕是自己不喜欢的,也要硬着头皮钻进去,以此来锻炼自己对各种作品的理解力和受容性,尽量减少批评“盲点”。一个作家的欣赏眼光可以厚此薄彼,但一个批评家最好能兼容并蓄,即所谓“可以偏爱,不可偏废”。三是要所读比较“高档”。多读经过时间检验的有定评的经典作家作品,这不仅是因为它们蕴藏的思想和艺术营养都特别丰富,而且还能保持你比较纯正的艺术感觉和高雅的审美眼光,而不至于被那些低劣文字败坏了胃口和味觉,从而有助于坚持比较公正比较严格的批评标准,即所谓“取法其上,得乎其中;取法其中,得乎其下”。
最后,说到批评家的素质训练,最好是有一点创作经验和体会,知道一结创作甘苦,既当观潮者,也当一回弄潮儿,保持一种湿淋淋的下水感,这样,再到岸上来对别人的泳姿发一点议论,就不至于太隔靴搔痒,而是一下就能“搔”到要害处,“搔”到胳肢窝里去。这也就是《歌德谈话录》、《契诃夫手记》、《金蔷薇》和鲁迅、茅盾、老舍、孙犁、王蒙等作家的创作谈倍受人们青睐的重要原因。
载《解放军报》1991年10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