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半农有首题为《柏林》的诗:“大战过去了,我看见的是不出烟的烟囱,我看见的是赤脚的孩儿满街走!”三句话就把战争的残酷和战后的残破囊括殆尽。作者在诗的《后记》中说:“虽只二十九个字,我却以为可以抵得一篇游记了。”
美国意象派诗人艾兹拉·庞德写过一首诗《在一个地铁车站》,意在表现丑恶的社会中也有美好存在。用的是象征手法,只有两句,“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据说原稿长达三十行,作者一年中修改数次,最后只保留这两句,语言精警,文意深广。
诗歌是高度凝炼的艺术,语言要求含蓄深蕴,其他文章的写作也应当这样要求。择其要,取其精,画龙点睛,言简意深,不可把话说尽说死,“最讨厌的秘方是把话都说尽”(泰戈尔)。俄国大作家屠格涅夫在一次写作辅导时,给年轻的剧作家们命了这样一个创作题:某国内奸将国王弑杀篡位,太子逃到他国,忠于太子的人们都来追随他。一天,太子正和某一个人谈话,这时又有一个新的逃亡者到来,和太子谈话的那个人问国内和家中情况,新来的人说,国内叛乱者的暴行正有增无减,并告诉他说,他的妻子和子女也遭到了残害。这个横遭残害的家主听到这消息后,应该有怎样的表现呢?屠格涅夫让剧作家把这个场面描绘出来。一小时后,剧作家们把这个场面写出来了:遭逢奇残的家主喊出了长长的可怕的独白。屠格涅夫看了以后,转身从书架上取下《莎土比亚文集》,翻到《马克白斯,一剧的第四幕末一场,念给剧作家门听。原来屠格涅夫让他们写的这个题目正是《马克白斯》剧中的一个情节。莎士比亚是怎样描写这个场面的呢?家主——玛克多夫只反问了两句:“我的孩子们也在内吗?”,“把我的妻子也杀了?”年轻的剧作家听了,才完全明白自己写了那么多都是多余的,因为玛克多夫虽然极度伤痛,但当时他正和麻尔札(王太子)紧张地谋划复仇行动,此时正处于一场关系到国家和民族生死存亡的激战前夜,在这种特殊境遇中,玛克多夫不会倾吐那么“长长的可怕的独白”。
文气畅达。
这里说的语言的文气,是就阅读来说的。一个句子,尽管语法上没有毛病,可是读起来气有不顺,疙疙瘩瘩,这就叫文气不畅;如果读来抑扬顿挫,急缓有致,如一股自然流注的活水,没有一点儿阻隔,这就叫文气畅达。语言的文气主要靠句式的调整。
一句话的畅达与否,要由上下文的语境来决定。比如“我懂得这个道理”,“这个道理我懂得”这样两句话。单独看,都是畅达的,但从一定的上下文来看,就有个妥贴不妥贴、合拍不合拍的问题。如果问,“你懂得这个道理吗?”不能回答:“这个道理我懂得”;如果问:“这个道理你懂得吗?”又不能回答:“我懂得这个道理”。必须把答话调换一下,文气才顺畅。
文气的畅达跟句式很有关系,一般是前后相邻的句式要一致。比如“或者把老虎打死,或者被老虎吃掉,二者必居其一。”前一句不能写成“或者打死老虎”,因为下一句用了“被”字句,前面用个“把”字句才相应,才谐调。再如:
这些青翠的竹子,沿着细长的滑道,穿云钻雾,呼啸而来。它们滑下溪水,转入大河,流进赣江,挤上火车,走上迢迢的征途。(袁鹰《井冈翠竹》)
这句后面有五个并列的排比分句,作者只在最后一个排句上加了附加语“迢迢的”,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其他排句不加附加语?这主要是照顾文气。汉语句子的排列习惯,并列的语句,短的在前,长的在后,读起来才上口入耳。在几个短句之后,再接上一个加修饰语的长句,读起来就有一种如听袅袅余音戛然而止的舒畅美感。
在单一的句子(指和前后没有关涉的,一个意义可以独立的句子)中,要尽量避免同一字面的重复(排句例外)。几个单句间用了相同的字面,是造成文气不畅的原因之一。如:
烟酒都是要中毒的。我们吸烟饮酒,如果不加节制,我们的血液就要中毒的。这是非注意不可的。(夏丐尊、叶圣陶《文章讲话·句子的安排》的举例)
这句话在语法上没有什么毛病,可是读起来不谐和,就是因有多处字面重复造成的。“中毒的”有两处,句末用了“的”的有三处。遇到这样的句子,就必须把重复的字面加以改换,如把这一句改为:
烟酒都是要中毒的。我们吸烟饮酒如果不加以节制,血液就要中毒。这是非注意不可的事情。(同上)
文气畅达与否的原则要看是否达到了谐和的要求。一个句子和其他的句子不冲突,上下文又能合拍,这就是谐和,文气就畅达。检验的办法就是读。句子文气上的问题,只用眼睛来看很不容易看出来,反复诵读才会有所发现。“文气这东西,看是看不出的,闻也闻不到的,唯一领略的方法,似乎就在用口念诵。”“要领略文章的气势,念诵是唯一的途径。”(夏丐尊、叶圣陶《文章讲话·所谓文气》)
文章中的用词
词语是文章的建筑材料,一篇文章就是一连串词的组合体。词用得对不对,好不好,直接关系到一句、一段,甚至是整篇的好坏。用词要做到准确恰当,表达思想和描绘形象都要准确无误、恰如其分。汉语词汇丰富,一个词有普通意义和特殊意义的区别,有词义的轻重大小,词的感情色彩、语体色彩的不同。往往是“一字之失,一句为之蹉跎。”(清·刘淇)有个同学的作文中写了这样一句语:“王明和赵山也同遭李老师一样的‘四人帮’的灾难”。“灾难”是“指人所受的严重的天灾和人祸等不幸的遭遇”(张志毅《简明同义词典》),“灾难”有同情、怜悯的感情色彩,这里说“‘四人帮’的灾难”,“四人帮”有什么“灾难”可言?谁给了他“灾难”?(这不是替“四人帮”喊冤叫屈吗?应改为“……一样遭到了‘四人帮’的迫害”。)俄国大诗人莱蒙托夫在他的一首著名的诗篇《诗人》的结尾写了这样一段:
你是否再醒来,被嘲笑的先知?
或者,对着复仇的声音,你永远不再从黄金的剑鞘里拔出
你那盖满“轻蔑”之锈的利剑?……
加引号的“轻蔑”是隐喻莱蒙托夫的诗《利剑》曾受到敌人的“轻蔑”,所以这里用“轻蔑”米形容盖在利剑上的铁锈。对比,别林斯基指出:“‘轻蔑’之锈——这是不精确的表现,过于牵强的隐喻”,“这种不明确的地方,妨害了艺术性。”
古人讲“百炼为字,千炼为句”,所谓“炼”,也就是对词的挑选、斟酌和安排。要求从词汇的海洋中择取最恰当的词语,安排到最恰当的语言位置上去。如同福楼拜要求的那样,要找到那唯一的最贴切的名词、动词、形容词。别林斯基也强调:“每个字都应该求其尽力发掘出整个作品思想所需要的全部意义,以致在同一语言中没有任何其他的字可以代替它。”(《别林斯基论文学》)“僧敲月下门”,“春风又绿江南岸”,“云破月来花弄影”,都是古人锤字炼句的名例。历史上有的作家就因为一字之工而得了别号或雅号。宋祁写“红杏枝头春意闹”(《玉楼春》)得了“红闹尚书”(宋祁时任工部尚书)的雅号。唐诗人赵嘏写“长笛一声人倚楼”(《早秋》)得了“赵倚楼”的别号。还有宋代的张先被称为“张三影”,五代前蜀诗人韦庄被称为“《秦妇吟》秀才”,宋代的张炎被称为“张春水”,又称“张孤雁”。
用词要特别注意动词的选择,因为语言要具体、形象、有立体感,就必须重视动态描写,动词的选择是很重要的。有人向阿·托尔斯泰请教怎样使语言富有形象性和表现力,他指出:“在艺术语言中最重要的是动词,这用不着多说,因为全部生活就是运动。要是您找到了准确的动作,那您就尽可以放心地编造句子,因为,如果一个人从马上爬下来,从马上跳下来,从马上跃下来,和从马上一个觔斗跌下来,——这全是不同的动作,这些动作就描绘出人的不同状态。所以必须首先寻找能说明物体的准确动作的准确动词。”“闻道烽烟动,腰间宝剑匣中鸣”,(《柘枝引》)这是写一个即将赴塞外领兵征战的将军形象,腰间宝剑也为将军远征杀敌,而按捺不住地在匣中引吭高歌、呐喊请战了,一个“鸣”字使全句生辉。再看下面一段话:
才华横溢的郭小川和闻捷死于“四人帮”的残酷迫害,去年又失去了芦芒,现在又夺去了李季,他们都死得年轻。难道短命竟成了诗人的“宿命”?(杜宣《雨夜悼李季》,载《人民日报》1980年3月18日)
“死于”、“失去”、“夺去”,不仅避免了同义反复,也极有分寸地表现了对在不同情况下死去的友人的种种复杂深沉的哀痛。“死于”表现出对“四人帮”的愤怒控诉,“失去”又能表现出对死者的无限惋惜,“夺去”用得尤其精当,由对友人离去的巨大悲痛,想到了夺去友人生命的死神的可恶,于是就把对友人的深深留恋,迁怒于对夺去友人生命的死神的极大愤慨,用“夺去”这个词转了一个弯,就把这种痛悼感情表达得更为具体深刻了。
用词要准确恰当,必须掌握丰富的词汇。“词多则史,少则不达”。还要认真推敲,严于锤炼,对词的意义、用法有深刻的理解和敏锐的语感。对词义不理解,或者不管用词要求,乱加驱遣,就难免用词不当。古人讲“炼句未安姑弃置”,“千回百折费寻思”,“语不惊人死不休”,使用语言就应当有这样的坚韧精神,决不能把这看作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高尔基告诫我们:“写作的技巧就在于杜绝这类毛病,在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等人的作品中,你是看不到这些毛病的。”契诃夫要求“应该让每个字在写到纸上以前,先在脑子里盘桓两天光景,给它涂上一层油。”托尔斯泰每用一个词都要经过深思熟虑,他对一个朋友开玩笑说:“如果我是沙皇,我就要颁布一道法令,作家要是用了一个自己不能理解其意义的词,就剥夺他的写作权力,并且打一百棍。”他还说过这样一段很精粹的话:“无论在说话里,也无论是在文学作品里,任何一个思想都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方法来表达,但是理想的方法却只有一种,也就是这样一种方法:没有比我们用来表达自己思想的这种方法还要更好、更有力、更明了和更美的方法……在艺术作品里,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即既不能加一个字,也不能减一个字,还不能因改动一个字而使作品遭到损坏的情况下,思想才算表达出来了。这就是作家应该努力以求的方法。”这也应当是我们学习和运用语言的努力的方向。
要讲究语言美
什么样的语言才算是美的语言?高尔基概括地说:“作为一种感人的力量,语言的真正的美,产生于言辞的准确、清晰和动听,这些言辞描绘出作品中的图景、人物性格和思想。”(《高尔基文学论文选》)照高尔基的说法,凡是能“描绘出作品中的图景、人物性格和思想”的“准确、明晰和动听”的语言就是美的语言,简要地说,准确、形象的语言就是美的语言。语言美表现在若干方面。王力认为语言美包括“整齐的美、抑扬的美、回环的美”(《略论语言形式美》),“还应该加一‘美’,就是生动的美”(《语言的真善美》)。陈望道有过更具体的分析:语音上的和谐美、节奏美、声感美等;语形上的对称美、齐一美、均衡美等;语意上的反复美、对比美、调和美等(《美的形式》)。
怎样创造美的语言?修辞中的形容、比喻、拟人、迭字、摹声、绘色等等,都是创造语言美的重要手段。这里只从声音、色彩等三个方面讲讲语言美的创造。
一、声音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