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伤痕惋语(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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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捡布片儿

文/刘庆邦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后期,我们家搬到北京朝阳区的静安里居住。这是我们举家迁至北京的第三个住所。第一个住所在灵通观一座六层楼的顶层,我们家和另一家合住。我们家住的是九平方米的小屋。第二个住所,我们家从六楼搬到该楼二楼,仍是与人家合住,只不过住房面积增加至十五平方米。搬到静安里一幢新建居民楼的二楼,我们才总算有了独门独户的二居室和一个小客厅,再也不用与别人家共用一个厨房和厕所了。

住房稍宽敞些,我几乎每年都接母亲到城里住一段时间。一般是秋凉时来京,在北京住一冬天,第二年麦收前回老家。母亲有头疼病,天越冷疼得越厉害。老家的冬天屋内结冰,太冷。而北京的居室里有暖气供应。母亲的头就不怎么疼了。母亲愿意挨着暖气散热器睡觉。她甚至跟老家的人说,是北京的暖气把她的头疼病暖好了。

母亲到哪里都不闲着,仿佛她生来就是干活的,不找点活儿干,她浑身都不自在。这时我们的儿子已开始上小学,我和妻子中午都不能回家,母亲的主要任务是中午为儿子和她自己做一顿饭。为了帮我们筹备晚上的饭菜,母亲每天还要到附近的农贸市场买菜。她在市场上转来转去,货比三家,哪家的菜最便宜,她就买哪家的。妻子的意见,母亲只把菜买回来就行了,等她下班回家,菜由她下锅炒。有些话妻子不好明说,母亲的眼睛花得厉害,又舍不得多用自来水,洗菜洗得比较简单,有时菜叶上还有黄泥,母亲就把菜放到锅里去了。因话没有说明,妻子不让母亲炒菜,母亲理解成儿媳妇怕她累着。而母亲认为,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在班上累了一天,回家不应再干活,应该吃点现成饭才好。母亲炒菜的积极性越发的高。往往是我们刚进家门,母亲已把几个菜炒好,并盛在盘子里,用碗扣着,摆在了餐桌上。母亲炒的大都是青菜,如绿豆芽儿、芹菜之类。因样数儿比较多,显得很丰富。母亲总是很高兴的样子,让我们赶紧趁热吃。好在我妻子从来不扫母亲的兴,吃到母亲炒的每一样菜,她都说好吃,好吃。

倒是我表现得不够好。我肚子里嫌菜太素,没有肉或者肉太少,没什么吃头儿,吃得不是很香。还有,妻子爱吃绿豆芽儿,我不爱吃绿豆芽儿,母亲为了照顾妻子的口味,经常炒绿豆芽儿,把我的口味撇到一边去了。有一次,我见母亲让我吃这吃那。自己却舍不得吃,我说:“是您炒的菜,您得带头儿多吃。”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可已经晚了。定是我的话里带出了不满的情绪,母亲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我不应该有那样的情绪,这件事够我忏悔一辈子的。

买菜做饭的活儿不够母亲干,母亲的目光被我们楼门口前面一个垃圾场吸引了。我们住的地方是新建成的住宅小区,配套设施暂时还跟不上,整个小区没有封闭式垃圾站,也没有垃圾桶,垃圾都倒在一个露天垃圾场上,摊成很大的一片。市环卫局的大卡车每三两天才把垃圾清理一次。垃圾多是生活垃圾,也有生产垃圾。不远处有一家规模很大的衬衫厂,厂里的垃圾也在垃圾场上倒,生产垃圾也不少。垃圾场引来不少捡垃圾的人,有男的,有女的;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他们手持小铁钩子,轮番在垃圾场扒来扒去,捡来捡去。母亲对那生产垃圾比较感兴趣。她先是站在场外看人家捡。后来一个老太太跟她搭话,她就下场帮老太太拎。她拎的纸纸片片、瓶瓶罐罐,都给了老太太。再后来,母亲或许是接受了老太太的建议,或许是自己动了心,她也开始捡一些自己认为有用的东西拿回家来。母亲从生产垃圾堆里只捡三样东西,纱线、扣子和布片儿。她把乱麻般的纱线理出头绪,再缠成团。她捡到的扣子都是那种缀在衬衣上的小白扣儿,有塑料制成的,也有贝壳做成的。扣子都很完好,一点破损都没有(计划经济时期,工人对原材料不是很爱惜)。母亲把捡到的扣子放到一只塑料袋里,不几天就捡到了小半袋,有上百枚。母亲跟我说,把这些线和扣子拿回老家去,不管送给谁,谁都会很高兴。

母亲捡得最多的是那些碎布片儿。布片儿是衬衫厂裁下来的下脚料,面积都不大,大的像杨树叶,小的像枫树叶。布片儿捡回家,母亲把每一块布片儿都剪成面积相等的三角形,而后戴上老花镜,用针线把布片儿细细地缝在一起。四块三角形的布片就可以对成一个正方形。再把许许多多正方形拼接在一起呢,就可以拼出一条大面积的床单或被单。在我们老家,这种把碎步拼接在一起的做法叫对花布。谁家的孩子娇,需要穿百家衣,孩子的母亲就走遍全村,从每家每户吆喝来一片布,对成花布,做成百家衣。那时各家都缺布,有的人家连块给衣服的破洞打补丁的布都没有,要找够能做一件百家衣的布片儿难着呢。即使把布片儿讨够了,花色也很单一,多是黑的和白的。让母亲高兴的是,在城里被人说成垃圾的东西里,她轻易就能捡出好多花花绿绿的新布片儿。

母亲对花布对得很认真,也很用心,像是把对花布当成工艺美术作品来做。比如在花色的搭配上,一块红的,必配一块绿的;一块深色的,必配一块浅色的;一块方格的,必配一块团花的;一块素雅的,必配一块热闹的等等。一条被单才对了一半,母亲就把花布展示给我和妻子看。花布上百花齐放,真的很漂亮。谁能说这样的花布不是一幅图画呢!这就是我的心灵手巧的母亲,是她把垃圾变成了花儿,把废品变成了布。

然而当母亲对妻子说,被单一对好她就把被单送给我妻子时,我妻子说,她不要,家里放的还有新被单。妻子让母亲把被单拿回老家自己用,或者送给别人。妻子私下里对我说,布片儿对成的被单不卫生。垃圾堆里什么垃圾都有,布片儿既然扔到垃圾堆里,上面不知沾染了多少细菌呢。妻子让我找个机会跟母亲说一声,以后别去垃圾堆里捡布片儿了。妻子的意思我明白,她不想让母亲捡布片儿,不只是从卫生角度考虑问题,还牵涉到我们夫妻的面子问题。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那些捡垃圾的多是衣食无着的人,而我的母亲吃不愁,穿不愁,没必要再去垃圾堆捡东西。我和妻子毕竟是国家的正式职工,工作还算可以,让别人每天在垃圾场上看见母亲的身影,对我们的面子不是很有利。于是我找了个机会,委婉地劝母亲别去捡布片儿了。我说出的理由是,布片儿不干净,接触多了对身体不好。人有一个好身体是最重要的。母亲像是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答应不去捡布片儿了。

我以为母亲真的不去捡布片儿了,也放弃了用布片儿对被单。十几年之后,母亲在老家养病,我回去陪伴母亲。有一次母亲让我猜,她在北京那段时间一共对了多少条被单。我猜了一条?两条?母亲只是笑。我承认我猜不出,母亲才告诉我,她一共对了五条被单。被单的面积是很大的,把一条被单在双人床上铺开,要比双人床长出好多,宽出近一倍,用零碎的小三角形布片对出五条被单来,要费多少工夫,付出多么大的耐心和辛劳啊!不难明白,自从我说了不让母亲去捡布片儿,母亲再捡布片儿,对床单,就避免让我们看见。等我和妻子上班去了,儿子上学去了,母亲才投入对被单的工作。估计我们该下班了,母亲就把布片儿和被单收起来,放好,做得不露一点痕迹。临回老家时,母亲提前就把被单压在提包下面了。

母亲把她对的被单送给我大姐、二姐和妹妹各一条。母亲去世后,她们姐妹把被单视为对母亲的一种纪念物,对被单都很珍惜。可惜,我没有那样一条母亲亲手制作的纪念品(写到这里,我泪流不止,哽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