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钧给渐幽许下了一天的考虑时间,遗憾的是,在这最后一天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渐函没有像天神下凡一样来拯救黑暗中的他。
恰如渐幽所言,渐函已经自身难保,连远赴姑射也成了奢望。
那一夜,渐函和隽洁夫人待在琼华宫内,彻夜未眠,却没能等来泊钧,也没有等来青鸟啾啾。天亮的时候,侍女们已经将需要带走的东西打包装车,只须渐函去跟西皇辞行后便要起程前往姑射了。
渐函出发去玄圃堂的时候,特意薄施脂粉,以免自己的面容显得太憔悴。她明白母亲一生好强,就算莫名其妙贬谪自己,也一定不喜欢看见自己软弱的模样。
侍立在玄圃堂大门处的是西皇贴身侍女冬奴,见渐函到来,便深深地低头行下礼去:“奴婢见过镇西公主。”
镇西公主,这称呼可真是一丁点差错也没有。渐函苦笑着点了点头,轻轻说了声“免礼”。尽管内心如沸,她却必须保持自己的言行得体如常,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尊严。
按理,公主远行是大事,应当在朝会上拜别方显正式,然而西皇连日来身体不适,昨日大朝已是难得,渐函又失了她的欢心,今日自然不会破例上朝为她践行。
“陛下口谕,公主到了便请入静室相见。”冬奴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多言,沉默地将渐函引到静室门外,默默地退了下去。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珙桐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渐函忽然觉得,就算这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与母亲,也必定隔着一堵墙而不得亲近。
母亲,似乎已经飘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她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亲昵地偎依在她身旁。
谨遵隽洁夫人的叮嘱,渐函一推门走进静室,便恭恭敬敬地在外间跪了下去:“臣女渐函,向母皇请罪。”
没有人回答。
渐函进门时已经偷觑得母亲一身便装斜躺在木榻上,此刻只当她还在生自己的气,便又低下声气道:“臣女已经知罪了,还请母皇看在臣女年幼无知的分上,不要气坏了身子。”
然而木榻上的西皇还是不言不动,甚至连姿势都不曾有些微改变。
渐函静下心聆听了一会儿,竟然没有听到母亲任何呼吸的声音——难道母亲还未从清晨的冥想修炼中苏醒吗?
渐函不敢打扰,又默默地跪了一阵。然而静室内诡异的感觉越来越浓,就仿佛一条腥滑的毒蛇躲在房梁后窥视着一切,渐函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
这一抬之下,她终于看清了母亲的脸色。
西皇崇梓此刻紧紧地闭着眼睛,眼窝处一片青紫之色,而未施脂粉的脸上也透着不正常的铁青。
作为一个法力高强的神人,如此样子大不寻常,于是渐函试探性地唤了两声母皇,大着胆子慢慢地站起身来。
她走到木榻前,越看越是不对劲,终于颤抖着将手指探到了母亲的鼻下,心中默默地数着数:一、二、三……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啊!”饶是她再冷静,此刻也禁不住惊呼出来——母亲即使处于冥想状态,也不可能将呼吸断绝这么久!
“母亲!”她终于凄惶地喊了出来,而手掌下的肌肤,已经冰冷僵硬得恍如玉石!
如遭雷击,渐函后退了两步,因为自己心底冒出来的可怕念头而浑身颤抖。可是那个念头却在她的脑海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母亲死了!
“来人啊!”再也没有勇气继续试探母亲的死活,渐函一把推开静室的门,大声喊起来。
“怎么了?”伴随着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一个声音在院墙外应答。
渐函身子一僵,已经听出说话之人的身份——秋奴。不,现在是她同母异父的姐姐,镇国公主渐幽。
“原来是妹妹。”渐幽一副华贵的公主装束,被一群侍女众星捧月般拥到院门口,说话的口气中特意加重了“妹妹”两个字,让一向习惯了她谦卑口吻的渐函如同被蜜蜂蜇了一下。
“妹妹怎么了?又惹母亲生气了吗?”渐幽瞥见渐函苍白的脸色,心中暗自得意,却假装友善地上前想要牵起她的手,“走,姐姐帮你说说情。还是个小姑娘,母亲怎么就忍心把你赶到姑射那种蛮荒之地去?”
渐函虽然也曾盼望过渐幽能为自己说几句好话,可此刻一碰到渐幽柔滑的手,便摸到毒蛇般下意识地缩了回来。
渐幽的笑容顿时冻在脸上,幽幽地看了渐函一眼,掀开帘子走进静室。
这一眼颇冷,倒让方才惊惶无措的渐函冷静下来。
她见渐幽朝着木榻上的西皇弯下腰去,显然要查验母亲的状况,便淡淡苦笑道:“母皇驾崩了。”
“啊!”渐幽惊呼一声,动作顿时停滞,她抬起眼凝视着渐函,忽而冷笑道,“母亲是你害死的?”
“你说什么?”渐函没料到她的揣测竟会如此恶毒,竟是一下惊得呆了。
“你恨母亲认回我,又贬谪你,所以怀恨在心,趁着辞行的机会偷袭母亲!”渐幽一副笃定的口吻,“否则以母亲极高的灵力,还有谁能害得了她?”
“不是我!”渐函口中反驳,心中却如同被重锤一敲——是啊,母亲的灵力冠绝昆仑,天下也只有轩辕、神农帝君可以比肩,若非被亲近之人偷袭,绝不会死得如此无声无息。
可昆仑国里有动机、有机会、有能力偷袭她的,除了自己还能是谁?
她被这个可怕的事实击得一晃,随即却见渐幽的手指抚过西皇的身体,而母亲僵硬垂落在木榻边的手竟轻轻动了动,眼睛居然也慢慢睁开了!
“母亲您没事吧?”见崇梓在渐幽的帮助下缓缓支起上身,渐函膝下一软跪坐在地上,眼泪泉水般汩汩涌出。此刻她没有精力追究母亲身体变化的原因,只是觉得只要母亲好好地活着,她宁可远赴边疆,永不回来。
然而崇梓并没有理会她,晦暗惨青的脸色也没有任何好转。
渐幽将耳朵在崇梓嘴边凑了一会儿,便抬头对外面慌乱的侍女们吩咐道:“去通知玄英卫,今日玄圃堂内当值的人全数羁押,一个也不许走脱!另外,再请大司厉衙门立案,所有涉嫌之人都仔细审问!”
“是!”
“是!”
渐幽说一句,侍女们便唯唯诺诺地应一声,显然对这位新晋的公主甚是服帖。
渐函沉默地听她发号施令,虽然猜测渐幽不过是狐假虎威假传圣旨,心中却依然巴望大司厉尽快介入,这样才能洗清方才渐幽加在自己身上的弑母嫌疑。
此刻,她还不知道惧怕。因为她以为,只要母亲还活着,哪怕生了重病受了重伤,也依然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后来发生的一切,打碎了她的梦想,却也为她通向未来铁血女皇的道路铺下了坚硬的砖石。一个人的成熟,只需要一瞬间。
侍女们连夜装运的马车终究没有出发,渐函被软禁在琼华宫中,等候西皇的谕旨。此后几天内她无法与任何外界之人取得联系,天空中也再没有传来过青鸟啾啾的鸣叫。
唯一传入琼华宫内的消息是西皇已经痊愈,这让渐函稍稍得到一些安慰。她不明白母亲迟迟不释放自己究竟是在等待什么,但这种等待的时间越长,她的心就在黑暗的沼泽中陷落得越深。
不过此刻渐函最为担心的反倒是泊钧,昆仑山就像另一个黑暗的沼泽,无声无息地吞噬了投入它怀抱的少年,甚至不曾吐出一个气泡。
每一个夜里,渐函都会梦见泊钧求救的声音,可是她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无论怎么奔跑寻找也无法找到他的身影,就连那隐约的呼救声,也越来越远,最终遥不可闻。每次从梦中惊醒,渐函都会发现自己已是一身冷汗。
这种前途未卜的等待最为磨人,因此当大司厉的属官奉旨带她出堂受审时,渐函迫不及待地迈出了自幼居住的琼华宫宫门,没有任何留恋。
她此刻还不知道,未来再回到这座宫殿时,她已经蹉跎了多少光阴,经历了多少磨难。
大司厉是掌管昆仑国刑罚的最高官职,然而这一次当渐函走进大司厉府中正堂时,却发现主审位上端坐的乃是新任太宰颜理,而陪审官除了大司厉,还有当初陪同颜理上殿的某个颜家子弟,渐函后来知道他的名字叫颜峻。
鉴于渐函目前还是公主身份,颜理对她还算客气,亲自领着众官给她行了礼,又安排了座位给她坐下。
礼节性地寒暄了几句,颜理便转入正题:“公主那日进入玄圃堂,究竟与陛下之间发生了什么,还请告知。”
渐函有些奇怪,既然母亲已经痊愈,那日母女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何还要来问自己?然而她还是捺着性子答道:“那日我去向母皇辞行,进入静室后却发现母皇躺在榻上不言不动,我发现情况不对便喊了人,其余并没有发生什么。”
“如此说来,公主并未与陛下发生冲突了?”颜理眯着细长的眼睛,捋了捋下巴雪白的长须。
“自然不曾。”渐函对这种追问有些气闷,“我连话都不曾与母皇说过一句。”
“是吗?”颜理老态龙钟的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笑意,继续道,“由于当时在场的只有陛下与公主,所以要说服众人,必须有旁的人证物证才对。公主说对吗?”
说服众人?渐函一下子没能明白这四个字的用意,母亲已经恢复了健康,一切事实都如此简单明了,他们摆出这么大的阵仗究竟想做什么?
颜理并不需要渐函的首肯,当下只是惬意地往椅子上一靠,陪审官颜峻便开口道:“带证人冬奴。”
不一会儿,一个妙龄女子走上堂来,跪地给渐函和堂官们行礼。
“冬奴,陛下遇袭那日,可是你在玄圃堂当值?”审问一个侍女自然用不着太宰亲自开口,于是都由颜峻代劳。
“回大人,是奴婢当值。”冬奴恭谨地低头回答。
“那日情形如何,你且从头说来。”
“是。”冬奴依然低着头,小声道,“那日早上陛下一切如常,正要洗漱时镇西公主前来辞行,陛下便吩咐暂停洗漱,直接带公主觐见。奴婢将公主引至静室门口后,便退了出去,所以不知屋内情形。”
“你果真一点不知静室内的情形吗?”颜峻追问,“作为贴身侍女,就算你退出了内院,院内的大动静也未必听不见。”
“大人说得是。”冬奴的头埋得更低了些,“奴婢虽然不知静室内发生了什么,却依稀听到一些争执之声……”
“争执什么?”颜峻饶有兴趣地问。
“奴婢听不太清……只仿佛听见了‘东君’二字……后来静室里就突然安静了……”
“你撒谎!”渐函捺着性子听到这里,恍然看到一张巨大的罗网当头罩下,当即疾声呵斥,“冬奴,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这些话?”
“公主精通读心术,这些微臣们都知道。”一直闭目养神的老太宰颜理忽然慢腾腾地开口,“不过此案关系重大,加上自西王母陛下建都以来,昆仑律法一向以人证物证服人,读心术并不能作为审判依据。”
“虽是如此,可凭一个小小奴婢的话又能证明什么?”渐函冷笑道,“证明我一言不合,就出手偷袭了母皇?”
“公主说得不错,自然还得有别的证人。”颜峻笑了笑,挥手让冬奴退下,继续传令,“传琼华宫掌宫隽洁夫人!”
隽洁夫人?难道她也背叛了自己吗?渐函身子一颤,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唇,却是不再出声。
隽洁夫人走上堂来后,只向渐函跪拜行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口中所称仍是:“臣隽洁参见皇太公主。”
渐函本来想要纠正她,然而一看到隽洁夫人平和坚定的眼神,心里忽然一宽,喉咙顿时哽咽起来。
隽洁夫人对颜理等人敛衽一福,淡淡笑道:“大人们有什么问话,本官自然知无不言。”
“多谢夫人体谅。”颜峻坐在椅子上点了点头,“望夫人将镇西公主对抗陛下谕令的行为一一说出,方便陛下最终定案。”
“身为臣下,自然要为陛下排忧解惑,不让奸佞小人蒙蔽圣心。”隽洁夫人挺直了身子,目光毫不避讳地盯着在座的颜家诸人,“皇太公主无端被贬出都城,陛下身为君上和母亲,却没有任何体恤慈和之心,公主临行之际将此事告知亲生父亲东君陛下,既是禀报,也是辞行,合情合理,何错之有?倒是有些奸佞小人以此事大做文章,实在不知是何居心?”
颜峻咳嗽了一声,笑眯眯地盯着义正词严的隽洁夫人:“就是说,镇西公主果然联系了东君陛下?不知是如何联系的,详情如何?”
“不错,公主是让人送信给东君陛下。信是我建议公主写的,自始至终我都在场。”隽洁夫人傲然回答。
“如此甚好。”颜峻并不理会隽洁夫人的态度,满意地点了点头,“夫人可否告知,送信人是谁?”
“是……公主的一个朋友。”隽洁夫人稍稍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是吗?”颜峻笑着朝隽洁夫人身后抬了抬下巴,“是不是那个‘朋友’?”
隽洁夫人回头,恰正看见一个人走到了大堂门口,那样俊美飘逸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不是泊钧又能是谁?
早在泊钧出现在远处院墙下的时刻,渐函就察觉了他的到来。
她的眼睛瞬间从隽洁夫人转向泊钧,第一眼就察觉少年消瘦了不少,脸色是不健康的苍白,连形状优美的下巴也尖了许多。
看来这些天,他受了不少折磨。
渐函一念及此,心中便尖锐地痛了起来。
虽然形销骨立、神色憔悴,但泊钧还是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特别是当他听从颜峻的召唤缓缓走进堂内时,尽管身上只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粗布长袍,头发也只是简单地在头顶绾了一个发髻,不少人竟恍惚觉得传说中九天之上的帝子乘风而下,倒衬得在场的诸位神人粗俗不堪了。
怪不得尊贵的昆仑公主会为这个下贱的溟妖动心,凡人们更是如同飞蛾扑火……几乎同一时刻,颜理颜峻父子都冒出了这个念头。
颜理修为最深,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当即轻咳了一声,唤回了在场各位神人的神志。颜峻连忙一拍桌子,对着泊钧厉声道:“来者何人,公主及各位大人在此,还不跪下?”
听到这声呼喝,泊钧只是淡淡地看了颜峻一眼,脸上沉郁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就连他的声音,也仿佛泉水,清凉而没有任何滋味:“我只是来作证的。”
“证人也需下跪!”颜峻对这溟妖的态度颇为不满,一心要教他懂点人类的规矩。见泊钧仍是站着不动,他眼睛一横,立时便有两个大司厉堂上的差役走过来,想要强行将泊钧摁跪下去。
“本公主不用他跪!”渐函忽然高声开口,一字一句极为清晰,“谁想受他跪拜,先报上名来!”
而隽洁夫人为了维护自家公主威严,立刻侧身挡在泊钧身前,冲着那两个差役怒喝一声:“放肆!”
“既然公主都不让他跪,我等自然不敢僭越。”大司厉一直被颜家父子夺了声势,心中不满,此刻便出声向渐函示好。
实际上,虽然身为审理此案的主管官员,大司厉却也对这讳莫如深的案情不甚明了,不过他揣度渐函毕竟是西皇的亲生女儿,就算暂时受了颜家人的挑拨生了嫌隙,终究母女情深,渐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重蒙恩宠,他还是两边都不得罪为好。
两个差役进退两难,便叉了叉手退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