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偷觑了一眼父亲颜理,见老头子只是闭目养神,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便朝渐函拱了拱手:“公主稍安毋躁。”又转向差役吩咐,“取物证来。”
他心中既将泊钧视为禽兽一般的妖孽,便不再与他计较礼数,而他们之所以一直不点破泊钧的身份,则是为了他的证词能更有效力。若是渐函自己忍不住捅破这一点,也很好,堂堂昆仑公主被溟妖迷惑,绝对是引人耻笑的丑闻。
差役得了命令,随即捧出一个小小的帛卷来,交到颜峻手中。颜峻托起帛卷,冲着泊钧问道:“你可认得这是什么?”
“认得。”泊钧轻飘飘地扫了一眼颜峻手中的帛卷,似乎根本就不在意他手中拿的是什么,“那是渐函公主……让我送给东君的信。”
他的声音很轻,眼神也有些恍惚,似乎目光一碰到面前的各位主审官,便散成晶尘消散在空气之中。那些晶尘是如此细微,这样就无法反射出渐函震惊和悲愤的表情了。
“确认无误就好,现在本官当众念一念这封信。”颜峻站起身,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渐函和隽洁夫人,便展开帛书大声念道,“父君如晤,向议之事已联络诸臣,不日可备。惜母已觉察,连夜遣女出京……”
他还未念完,就连一向矜持的隽洁夫人都忍不住出声反驳:“一派胡言,是谁伪造书信陷害公主?”
“望父君早日出山施援,切切,女字。”颜峻并不理会隽洁夫人的抗议,一意将帛书念完,这才微笑着转向渐函,“这封信上盖有公主专用的私印,应该是公主亲笔所写吧?”
“不是我写的。”渐函尽量想稳住自己的声音,话一出口还是听出了明显的颤音。虽然涉世尚不算深,但她清楚地知道这封伪书的恶毒用意:一来它想揭示渐函被母亲贬谪的原因是图谋不轨;二来明示这个图谋东君一直知晓甚至参与;三来则是要广开株连,为颜家把持朝政清洗政敌。
果然,颜峻的下一句话便蕴涵着无尽的深意:“不知这封信内的‘诸臣’是谁,公主可否赐教?”
“再说一遍,这封信不是我写的!”极端的愤怒之下,渐函大声说出这句话,随即便全身颤抖,眼中隐隐闪烁着泪光——母亲,你就任凭这些无耻之徒如此诬陷女儿吗?!
“臣很愿意相信公主的话,可惜根据律法,公主此刻的回答不能作为推翻证据的理由。”颜峻转向颜理和大司厉等人,冷静地道,“既然方才隽洁夫人已经证明公主确实给东君陛下写了书信,而书信又是由公主最亲密的‘朋友’泊钧送出的,那么下官以为鉴定这封信真伪的证词应该由泊钧做出,各位大人以为如何?”
“不错。”颜理眯着眼睛点了点头,而大司厉也只能默认。
“那么泊钧我且问你,公主把信交给你时你可曾看过信上内容,是否与方才本官所念的一致?”见泊钧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颜峻蓦然厉声,“你可听见本官在问你话?”
后一句话终于让泊钧从出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抬眼看了看站在公案后的颜峻,恍然觉得那位神人随时可以变成一座大山将自己压成齑粉,便淡淡地转开了眼神:“大人说得对,公主让我送的就是这封信。”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隽洁夫人万料不到泊钧竟会如此信口雌黄,当即气得不顾公堂规矩再次插话,“那么本官也可以作证,公主所写的信根本不是这个内容!”
“夫人请安静,一会儿还有别的事要问你。”颜峻冷冷地看着隽洁夫人。前任太宰濮辛虽然已被罢黜,但他为官多年,树大根深,加上昔年东君从神农国带来的属官和对颜家上位心怀不满的臣僚,昆仑朝堂上各派势力错综复杂,因此颜家急需一个大案件来甄别朋党、清理政敌,也为渐幽能够顺利接任西皇之位铺平道路。
“那么这封信你是否送到东君手中?东君可有回信?”颜峻继续询问。
“没有……”泊钧知道此刻自己必须隐瞒下东君的死讯,这是他唯一能够体恤渐函的地方,“我没有找到东君。”
这个回答虽然并不令人满意,却也没有什么坏处,于是颜峻便点了点头,好整以暇地观察着渐函的表情:“公主还有什么话说?”编织罗网需要耐心,何况渐函越是痛苦,有人便越是快意。
“不是我写的。”渐函凝视着泊钧的眼睛,重复着刚才的话。
实际上她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她正对泊钧使用读心术,这也是她第一次用法术窥测少年的内心。
然而她在少年空茫的眼中看到的却是一片无尽的黑暗:“我不要被关在铁笼里,我不要和牲畜们关在一起,我害怕会变成疯子……”感受到渐函的凝视,泊钧没有回避,而是对她敞开了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他的话也可以相信吗?”隽洁夫人急怒之下,指着泊钧脱口而出,“他不过是个低贱的……”
“隽姐姐!”渐函蓦地厉声打断了她。无论她内心对泊钧是恨是怨,那一根坚守的底线却在风雨中不曾动摇——不能挑明泊钧的身份,否则带给他的就是无尽的伤害。
泊钧长长的睫毛抖动了一下,垂下眼睛避开了渐函的目光。
“夫人不必急着质疑旁人,有人说你与濮辛等人聚会密谋,不知密谋什么,同党又有何人……”颜峻还未问完,大司厉府衙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哗,随即又突兀地安静下去。
奇异的静默中,忽然有人高声喊道:“西皇陛下驾到!”
此言一出,堂上诸人纷纷走出屋外,跪地接驾。
但见一队队手持雉尾贴金障扇、云旗与麾金节等西皇专用仪仗的侍从分立在府衙两侧,随后便有十六名侍女抬着一架通体雪白的玉辇走进大门。
那玉辇极为宽大,不仅一袭盛装的西皇崇梓端坐其中,她的身边还跪坐着一个身穿流云纹洒金白缎裙的妙龄女子,手里拿着雪白的羽扇,亲昵地斜倚在西皇膝上,正是镇国公主渐幽。
端的是一幅母女情深的融融画面。
渐函只看了一眼,就深深地埋下了头。她不愿意被母亲看见自己心底的忌妒和软弱。
“陛下身体欠安,不知为何亲临此不祥之地?”颜理亲自将西皇迎下玉辇,与渐幽一起搀扶着她走到大堂正位上坐下。这句话虽然明着是问崇梓,实际上却是质疑渐幽为何不按原先的计划行事。
“几十个大臣跪在宫门前要本皇赦免镇西公主,你说本皇敢不来吗?”崇梓说着转头看向仍旧跪在地上的渐函,冷笑一声,“看不出来,我们这位公主惯会收买人心呢。”
“臣女不敢。”渐函沉声回答。
“你不敢?”西皇仍是一副冷嘲的表情,“若没有镇西公主撑腰,那些大臣会结成朋党向本皇逼宫吗?”
“陛下,公主这些日子独居于琼华宫中,与外界不通音信,外官们只是为着陛下的慈名着想,断无与公主串通之事!”
隽洁夫人知道“朋党”乃是西皇大忌,却依然料不到这位陛下对自己的亲生女儿竟如此刻薄,当即跪下为渐函分辩。
“既然公主不肯承认与他们串通,那么本皇只好亲自来审一审他们的幕后主使了。”西皇说完,站在她身后的渐幽便拍了拍巴掌,只听外面一阵锁链声响,竟是全副武装的玄英卫们押着二三十个大臣走进府衙院中。
那些大臣许多都是神人,平日里气度高华脚不沾尘,此刻却披枷带锁形容狼狈,被带进府衙内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果然是反了!”颜理迅速打量了一遍这些官员的身份,见他们多是前太宰濮辛的故旧,还有几个随东君从神农迁来的属官,不由得冷笑道,“怕是他们的同伙还不止这些,臣请陛下将他们即刻下到大司厉狱中,严加审问!”
“母皇!”渐函见母亲微微点头,知道这些官员受此大难都是为己所累,一场株连浩大的冤狱立刻便要展开,慌忙抢在西皇开口之前叩头道,“臣女确实是给父君写了书信,但都是臣女一人所为,与各位大人无关!”
“你说是你一人所为,可在座诸人谁会相信?”西皇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略微抬了抬手,“就按太宰之言,全部收监!”
“母皇!”渐函见母亲言行暴戾,一意孤行,不由得怀疑她的神智受了夜游症的影响,“母皇近日身体不佳,若是再大兴冤案,只怕会引起旁人议论!”
“身体不佳?”西皇的面容是一贯的冷酷,“你既如此关爱本皇的身体,为何还偷袭打伤本皇?”
“母皇!”十三岁的小姑娘就算再老成稳重,此时此刻面对亲生母亲的污蔑,也难免怨愤欲狂。
一个念头忽然如晴天霹雳般在她的头顶上炸开——这个母皇是假的,她真正的母皇,虽然一向严厉,却绝不会对自己如此残忍无情!
对,她是假的,是假的!
当渐函从这个惊人的念头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飞身跃到了西皇身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大胆!”颜峻眼明手快,生怕渐函看出什么端倪,匆忙间操起案上的笔筒就朝渐函砸去。渐函偏了偏头,笔筒顿时砸在主位后的屏风上,碎片四溅。而其他人投鼠忌器,越发不敢插手到这对灵力高超的母女之中。
一时间,西皇不言不动,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可是渐函如此近距离地观察母亲,却悲哀地发现这个母亲与自己平日里所见的毫无区别,就连眼角细微得几乎无法看清的眼纹,都和那个谆谆教导自己向太宰学习的母亲毫无二致。
世间再精妙的易容术,也禁不起如此细致的比对。何况以母亲高超的灵力和强大的灵魂,也断无受到光影咒之类低劣法术制约的可能。
可惜尽管精通法术,渐函还是不知道“尸蛊”的存在,她无法料到有人竟会牺牲了自己神人不灭的灵魂,只为了缠住崇梓和她同归于尽。
如此激烈的爱与恨,不是十三岁的小姑娘能够想象的。因此,她终不能猜到母亲如此巨变的原因。
“你想做什么?”半晌,西皇终于开口。
“求母皇赦免了那些大臣。”既然眼前的母亲是真的,渐函自知罪责难逃,索性一口气将价码加足,“一切祸端皆因臣女而起,求母皇只降罪臣女一人。”
“若是本皇不答应呢?”西皇冷冰冰地问。
“母皇既然说臣女打伤过您,那么这次若母皇不答应,臣女迫不得已——只好再伤害您一次!”泊钧背弃了自己,母亲又如此无情,渐函心中一片绝望,说出这句话眼前已是一阵发黑。
若是不紧紧攥住西皇的胳膊,她只怕自己立刻就会昏厥过去。然而她的动作,却越发坐实了胁迫西皇的悖逆之举。
千钧一发之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西皇脸上,却不曾注意站在她身后的渐幽偷偷望向了颜理。而颜理,则在与颜峻交换了一个眼色后,难以觉察地点了点头。
“好吧。”终于,西皇点了点头,“我可以不追究他们,不过,你却要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
“好。”渐函颤着声音回答,顿了一下又加上一句,“请母皇立誓为证。”
“崇梓对天发誓,绝不因今日之事株连众臣,否则,让我不得好死!”相比起方才的犹豫,西皇这个誓言发得倒很爽快。
扑通一声,渐函放开手,重重地跪在了西皇脚下:“臣女大胆犯上,请母皇赐死。”
“臣等恳请陛下赦免公主!”堂外那些获救的大臣们见渐函为他们牺牲至此,无不感动得热泪盈眶,纷纷伏地请命,哀声动天。
然而西皇只是冷冷地开口:“大庭广众之下胁君迫母,于忠于孝都罪无可赦。大司厉按律法办便是。”说着拂袖起身,在渐幽和颜理的搀扶下走出大堂,径直上了玉辇,甚至不曾再看渐函一眼。
“按律自然是死罪……臣恭送陛下!”大司厉出神地说着,见西皇已经远去,慌忙跪倒在地,一时间已是汗湿重衣。他明白照此情形,渐函的死罪是盼不来西皇的特赦了。
这个死局,无人能解。
而一直精神恍惚的泊钧,听闻大司厉脱口而出的判决,脑子里也顿时嗡的一声——渐函要死了吗?是自己害死她了吗?
他僵硬地转头看向渐函,却见她仍旧在西皇坐过的椅子边伏地而跪,沉默得仿佛一尊玉雕。
对不起,对不起!泊钧的心中无声地翻涌着这三个字,反反复复,只希望渐函能够看到自己心中的愧疚。然而小姑娘却只是呆呆地跪着,一向灵动的眼睛也再不转向泊钧的方向。
“公主别怕,臣陪你一起死!”隽洁夫人蓦地扑到渐函身边,伸手紧紧地搂住了她,泪如泉涌。
“造孽啊。”大司厉长叹一声,刚要吩咐差役将渐函收监,却蓦地发现一直沉默得如影子般的泊钧冲了过来,伸开双臂拦在了隽洁夫人和渐函身前。少年方才暗淡的目光此刻蓦地闪亮起来,仿佛两只火把在熊熊燃烧,让身为神人的大司厉都是一阵目眩。
这个少年究竟是什么来历?大司厉正疑惑间,事情却又发生了变化:刚刚抬至府衙大门口的玉辇忽地停了下来,只因为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位白须翩然的老者,虽然只是平民打扮,然而他的手中却捧着一样东西——
西王母杨回的灵位。
“濮辛?”西皇不耐地看着这位昔日的心腹重臣,“你要干什么?”
“请陛下免去渐函公主的死罪。”濮辛淡淡地回答。
“你现在没有资格跟本皇说话。”渐幽借着手中羽扇的遮掩,本来想操纵崇梓发令将濮辛拿下,一旁尾随而来的颜理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濮辛现在只是一介草民,自然没有资格与陛下说话,但是草民如今想要转述的,只是西王母陛下的遗训。”
濮辛举高了手中的牌位,看着渐渐聚拢过来的朝臣,侃侃言道:“昔日东王公携带小公主出走建立东昆仑,朝臣纷纷谏言派兵攻打,西王母念及夫妻之义母女之情,断然不允。及至东王公辞世,西王母弥留之际还叮嘱继位的大公主不得武力攻打东昆仑,说‘我家断断不允出现骨肉相残之事’。如今渐函公主虽然悖逆犯上,但恳请陛下遵循西王母遗训,放她一条生路,以示陛下慈和之心。”
“请陛下赦免公主死罪!”那些被救的大臣们一时间又拥到玉辇前跪下,大有西皇不答应他们就不放行的意思。
西皇再度沉默,而颜理目光闪烁,迅速估量着双方的势力对比。虽然此番可以凭借西皇至高无上的声望将渐函置于死地,但群臣势必会将怨气堆积到新上位的渐幽和颜家众人身上,这对日后长期执掌昆仑大权极为不利。
何况,今日在场的大臣们多为神人,濮辛的灵力修为就颇为不俗,硬碰硬自己这边未必占得了上风。若是冲突之间让他们发现了西皇已死的秘密,更是得不偿失。
只要执掌了最高权力,再慢慢对付他们不迟。权衡再三,颜理终于做出了决定。
渐幽得了祖父示意,纵然不甘,也只好操纵西皇说道:“既然如此,本皇就遵循西王母遗训,免渐函不死。”
“多谢陛下隆恩!”濮辛当即重重跪倒,引领众臣叩头谢恩。
“不过死罪饶过,活罪难逃。”西皇等他们谢恩完毕,方才冷冷道,“她既然敢用灵力胁迫本皇,那么本皇就封了她的灵力以做惩戒。”说着轻轻一甩袖子,玉辇重新起程,一会儿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