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发生的一切,是泊钧一生中最黑暗最屈辱的经历。
那些追赶他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可是他们却口口声声叫他溟妖,哪怕定身咒还没有解开,也毫不留情地死死钳住他的身体,将他压在铺满薄霜的泥地上。
突然,一只手粗鲁地扯开了他头顶的发髻,将他刻意隐藏的尖角暴露在众人好奇惊讶的目光中。
“呀,真的不是人啊!”围观的人们顿时咋咋呼呼地大叫出来。
“这角说不定跟羚羊角一样,是上好的药材!”有人说着伸手就来掰泊钧的尖角,难以忍受的剧痛让被牢牢压制的少年拼命挣扎起来,完全没有意识到定身咒已经解除。不过此时此刻,也确实用不上神人的咒术了。
“别动他的角!”一个男人忽然命令,“快将他关进笼子!”
这个方才对泊钧使用定身咒的男人显然在这群人中地位最高,当即有人应了声“是,颜大人”,便将铁笼抬了过来。
铁笼的门已经打开,无论泊钧怎样反抗,根本敌不过七手八脚的辖制,冰冷的铁条摩擦着他的脸颊和肩背,铁笼如同野兽张开的巨口即将吞噬它梦寐以求的猎物。
又一次,泊钧无比痛恨自己充满灵血的身体,因为这具长着丑陋尖角的身体仿佛又在宣示着一个残酷的事实:溟妖不过是神人盛放灵力的器物,他们自己根本没有一丝一毫使用灵力的权利。
然而就在他即将被塞进铁笼的时候,颜大人忽然再度开口:“且慢。”
众人的动作停了下来,静待吩咐,而泊钧,也在这突如其来的喘息机会中,萌发出一丝侥幸的期待。
然而颜大人下面的话,却如同从天而降的万年玄冰,带着凛冽的寒意当头砸下,让泊钧几乎昏厥过去:“溟妖无非是牲畜,还穿着衣服做什么?”
“是!”这句话无疑让追捕的众人兴奋起来——溟妖是个稀罕物,被他们抓住的这个溟妖少年又比神人还要俊美,他们自然想知道除了头顶的尖角,溟妖还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于是在满溢着好奇和优越的情绪之中,这些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凡人们如同狂欢一般扯下了泊钧身上单薄的衣衫,连他脚上的鞋袜和头顶的发带都没有漏下。
泊钧就这样被赤身裸体地塞进了铁笼之中。而铁笼的锁链,则被身为神人的颜大人下了禁咒,就算有钥匙也无法打开。
“带走。”颜大人似乎并不愿耽搁太久,目光只在乌沉沉的铁笼上一扫,便转身走向那座在暮色中越发显得黝黑阴森的建筑。而两个健壮的凡人汉子抬起铁笼,亦步亦趋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那座建筑其实并无什么特异之处,只是普普通通一个宽大的套院,四边厢的平房上都盖着黑色的瓦片。泊钧之所以觉得它阴森可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里隐隐传来的气味——血气、汗气和油腥气。
都是屠杀和死亡的味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铁条的寒意渗入肌肤,泊钧此刻已经冷静下来,他明白自己越是挣扎呼救,越是激起这些人的戏谑之心,索性只蜷曲着身体伏在铁笼里,闭着眼不言不动,哪怕有人试探性地用手指戳他也毫无反应。只有沉入用淡漠筑造的保护壳中,才能稍稍减少一点令他窒息的屈辱。
“哎呀,你们别戳他。”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看他真是……怪可怜的……”
“大黑,你家小桃动了春心啦,你管不管?”立刻有人冲着抬笼子的一个汉子起哄。
“哎呀,这婆娘就是喜欢猫啊狗啊的,平时看我杀鸡还要哭!”大黑的口气虽然粗鲁,望着女人的眼神却满是柔情,“看不惯你就滚下山去,真是的,撵都撵不走!”
众人的哄笑声中,女人粗陋的脸腾地红了。可她还是紧跟在笼子旁边,坚持说:“要不还是给他穿件衣服,这山上可冷得紧呢……”
话音未落,走去前面的颜大人终于不耐地转过头来,眼神一横之间,凡人仆役们立时吓得乖乖地安静下来。
自始至终,泊钧一动不动,心底对这些人并不存有任何希冀。其实最初被关在冀州大宗伯府铁笼里的时候,他也没有穿过衣服。后来是侍鹤体恤他,才给他带来了衣服,让他可以装扮成一个人的模样。
他原本以为现在不过是回到最初的处境,自己咬一咬牙就可以忍过去,可是遇到绍原和渐函以来,他们的真诚相待让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溟妖,是一个比神人凡人低贱,与禽兽牲畜为伍的异类!
他伪装成人太久了,以至于有时候真以为自己是人,因此一旦被无情地打回原形,就丧失了自以为傲的自制力。
“别看啦,干活了干活了!”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忽然冲着围观铁笼的众人喊起来,“主子们说不定要点消夜的,都给我准备好了,出了差错看谁担待得起!”
他这么一喊,那些参与追捕和围观的人们虽然仍然对溟妖充满好奇,甚至对他那几近完美的长相和身体充满迷恋,也只能恋恋不舍地陆续散去,捋起袖子操起尖刀,继续他们中断的活计——屠宰鸡鸭或者清理别的山珍野味,然后送到距离宫殿更近的御膳房中,为西皇及其他神人们准备菜肴。
原来,这座黑瓦铺顶的平房院落,是昆仑宫的一处屠宰场。只是因为神人好洁,闻不得这些腌臜之气,因此便远远地建在一处偏僻的山麓上。
颜大人显然也对这里的气味很是厌恶,穿过院子的时候下意识地用衣袖遮住了口鼻。此刻所有的围观人等都已经散去,只剩下那两个抬着铁笼的汉子继续跟随在他身后。
穿过阴暗的院子后厢,地上显出了一个黝黑的洞口,看样子是一个储藏用的地窖。两个汉子刚踩着梯子将装着泊钧的铁笼抬入地窖内放下,站在地窖门口的颜大人就不耐烦地催促:“动作快点!”
“大人,要不要给他点水……”叫做大黑的汉子大概是受了妻子小桃的感染,看着笼子里的泊钧,犹豫着还想说点什么,颜大人又厉声呵斥了一句:“快滚!”
眼看两个凡人忙不迭地从地窖里爬出来,远远地躲了开去,颜大人绷着脸站了一会儿,忽然顺着梯子走入了潮湿阴暗的地窖。
月亮已经升起,积雪的反光从地窖口漏进来,让颜大人脸部隐藏在阴影里。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泊钧从自我麻木的状态中苏醒过来,睁开眼睛正对上了颜大人闪烁的目光。
这种贪婪的目光,泊钧最熟悉不过,顿时,恐惧如同蛇一般缠绕住了他。
“你抓住我,迟早……渐函公主会知道的。”眼看颜大人已经走到了笼子前,泊钧明知开口便是示弱,还是忍不住搬出了渐函的名义。
“她怕是来不及知道了。”颜大人有恃无恐地笑了起来,似乎在嘲笑着泊钧的幼稚愚蠢,“何况,抓你是西皇的命令,就算她知道,也救不了你。”
泊钧的眼神一黯,是啊,渐函明早就要出发远赴姑射了,何况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必定无法因为一个低贱的溟妖而违逆她的母亲。
“没想到居然有会说话的溟妖……”颜大人依旧充满迷恋地盯着泊钧,“那么,你血中的灵力,想必比其他溟妖更高……”说着,他从腰间取出一把三寸长短的匕首,向被禁锢在铁笼中的泊钧刺了过去。
铁笼窄小,泊钧无法腾挪闪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匕首刺向自己的肩头。眼前的情形是他能想到的最坏可能,因为一旦发现了溟妖的血液对提升灵力的作用,食用之人就会上瘾一般每天取血服食,那么他要逃脱的希望就更为渺茫了。
赤裸的肌肤已经感受到匕首的寒意,然而就在泊钧快要绝望地闭上眼睛时,地窖口忽然传来一声断喝:“颜岭!”
“二哥?”匕首忽然停住了,被称为颜岭的男人下意识地喃喃出声。
“六弟,你出来!”站在地窖口的人又唤了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颜岭迟疑了一下,终于收回匕首,顺着梯子爬出了地窖口,还没看清楚二哥颜峻的面容,脸上便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你想犯糊涂?一旦被镇国公主和父亲发现你私自喝了这溟妖的血,你以后还有安生日子过吗?”颜峻声色俱厉地训斥道。
颜岭咬着牙,羞惭地低下头不出声。在他接受抓捕溟妖的任务前,渐幽、颜理和颜家的其余人等就在一起发过誓,绝不私自取用溟妖之血增添灵力,这么做,也是为了避免未知的风险和内讧的可能。
“幸亏我跟过来看看,否则到时候镇国公主发现溟妖身上的伤,你该怎么解释?”颜峻一脸严肃。
“镇国公主?要没有我们颜家的力量,她现在还不只是个丫头?”颜岭有些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休得胡言!她现在虽然只是镇国公主,改日便是皇太公主,继而便是西皇!”颜峻皱眉,“她固然离不开颜家,颜家也离不开她!以后切莫再说出此类言语!”
颜岭自然明白二哥这些道理,方才也不过说说而已,当下点了点头:“二哥说得是,我们还是快点去向父亲复命吧。”
“嗯,明日是个重要的日子,还有些事情要预备。”颜峻说着,冲搁在一旁的地窖窖门一拂袖,四四方方的厚木板便直飞起来,将地窖口盖得严严实实。
最后一丝光线消失了。
泊钧蜷曲起身子,却并不是因为昆仑山夜晚的寒冷,血液里的灵力虽然无法调用,却能保证这个身体长时间地挨饿受冻。他蜷曲起身子,只是为了抑制住内心里不断滋长的恐惧。
到目前为止,他没有想出任何一个脱困的方法,甚至,连脱困的可能性都很渺茫。
对泊钧而言,这是一个漫长的黑夜。
他的内心被焦虑和耻辱的火焚烧着,那些火却无法穿透他冰凉的皮肤,将身周密实的铁条融化。也许过不了多久,那些抓捕他的神人们就会去而复返,拿起匕首开始取食他的鲜血。
虽然这是所有溟妖的宿命,可是他们有那么多人,一旦都要服用他的血修炼,他很快就会死的。
可是他不能死!
神秘的歌声此刻就在冥冥之中回响,宣示着神对他的召唤:
折颈断天兮天苍茫
解血为水兮水昏黄
抖摇星辰兮裂众岳
红发炎炎兮吾为殇
断头滚落兮须眉张
白骨支离兮沉沙扬
金乌坠地兮仇雠安翔
幽都杳冥兮谁念太阳
昭昭兮太阳
昏昏兮太阳
铄金为铁兮谁念太阳
弃玉奉石兮谁念太阳
山河变色兮谁念太阳
人神纷乱兮谁念太阳
唯吾一念兮神魂不亡
神魂不亡兮九头秘藏
九头秘藏兮传火后人
传火后人兮宾服四方
“九头秘藏兮传火后人,传火后人兮宾服四方……”泊钧默默地吟唱起这首早已铭记于心的歌曲,忽然心中一哂,“后人”?
溟妖与禽兽同类,怎么能算是“人”?这一直鼓舞着自己的歌声,会不会根本就不是对自己唱的?否则为什么神灵从来不曾佑护过自己?
头顶上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泊钧不由得紧张地绷紧了身体。此刻应该是半夜时分,那么来者的目的是什么?
“这里不会也被颜大人设了咒语吧?”凭借过人的耳力,泊钧隐约听到了一个说话声。是个女人。
“没有,他们走的时候我看着呢。”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回答,“看,这不是开了?”
地窖木门果然被掀开了,橘黄色的灯光射了进来,虽然微弱,还是让早已适应了黑暗的泊钧闭上了眼睛。
脚步声沿着木梯传下来,油灯的灯光也越来越近。泊钧再度睁开眼时,看见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竟是大黑和小桃夫妇!他们都是普通的仆役装束,正对着他憨厚地笑着。
不过诡异的是,这两个人竟是跪着的!
“求神灵保佑我们夫妻早日生子!”见泊钧睁眼看着他们,这对夫妇连忙磕下头去,祝祷之声虽小,却是虔诚无比。
“保佑?”泊钧惊诧之余,忽然有些哭笑不得,“我都自身难保,怎么还能……保佑你们?”
“不管您有没有被困住,始终都是神兽!”那女人小桃看了一眼泊钧,又羞怯地低下头去,“您只要肯用一丁点儿灵力赐福给我们,我们就受用不尽了。”
“是啊是啊,而且您已经化出人形,又会说人话,比一般的神兽肯定强多了!”大黑连忙补充。
“那……你们怎么报答我呢?”泊钧心中一动,故意问。
这个问题问得那对凡人夫妇一愣,似乎觉得既然神兽受了自己磕的头,保佑赐福便是应该的,还要什么别的报答?
“那你们能不能……”泊钧本想让他们试试打开笼子,转念一想也是徒劳,便道,“能不能……给我一点吃的?”
“还不快去!”小桃赶紧催促男人。
大黑犹豫了一下,还是蹬着梯子上去了。地窖里只剩下小桃,在油灯微弱的光线中抬起头来。
虽然已经蜷曲得很紧,泊钧还是不自在地往黑暗深处缩了缩。然而女人的目光还是追随过来,粗陋的脸上除了羞怯,便是满满的迷恋。
“你真好看。”小桃痴痴地说,“比昆仑宫里的神人还好看……”
泊钧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此时的处境,就算是赞美也让人无比懊恼。
“你这么好看,不应该被关在这里……”小桃絮絮地说着,“我要救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