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细想过这两个奇怪的地方,得出了两个结论。”渐函走了两步,绕到泊钧身边,“第一,溟妖血中的灵力,一代一代不断退化;第二,溟妖以前会说话。”
这两句话乍听起来并无意义,但是泊钧却听懂了。渐函所说的“溟妖”,不光是东王公的情人也不光是他自己,而是整个溟妖族群。
对于渐函的两个推论,第一条泊钧并不关心。既然空有灵力而无法使用,那么溟妖血液里灵力就算再多,也不过跟传说中的灵芝金蟾一样,只能沦为神人修炼时的补药。
而第二条推论却让他心潮澎湃:如果溟妖一族以前能够说话,为什么到如今反而丧失了这个能力?如果能让他们恢复说话能力,是不是可以将他们从禽兽一类中区别出来,从而为他们争取到人的待遇?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仿佛一根火把,顷刻间燃烧了少年的全身。然而还没等他演绎出更多的推论,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渐函皱了皱眉,没有应答。
此时此刻她宁可和泊钧一起躲到虚无缥缈的传说之中,也不愿面对冷酷的现实。母亲既然毫不留情地做出了决定,甚至不肯听她一句分辩,她就不会幻想杀伐决断的西皇能轻易改变主意。
“公主,是我!请开门!”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竟是隽洁夫人!
从朝会散去渐函就再没见过这位与自己关系最紧密的琼华宫掌宫女官,此刻也不知她找自己有什么事。
不过渐函还是打开房门,将隽洁夫人让进屋内。
“公主明日就要离开都城,不知心中有何打算?”虽然看见泊钧坐在屋内颇为惊讶,隽洁夫人的语气还是维持着一贯的优雅平静。
“母亲是君我是臣,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渐函苦笑了一声。
隽洁夫人叹了口气,十三岁的孩子遭此打击,就算是神人是公主也难免自暴自弃。她振作精神,诚恳地望着渐函:“难道公主不愿改变西皇陛下的心意吗?”
“愿意也没用,母亲根本不肯见我。”泊钧在侧,渐函便不愿细谈崇梓对自己提出的要求。如果真的要牺牲泊钧去换取母亲的信任,骨子里骄傲的小姑娘根本不屑于去做。
“公主自己去或许没用,但其他人的劝谏就未必了。”隽洁夫人看了看泊钧,见他只是低垂着眼睑没有什么表情,便接着说下去,“公主大概不知道,我方才是到太宰……哦,濮辛大人府上去了,同时去的还有不少同情公主的官员。大家商议了一阵,决定分三步规谏西皇收回成命:一是公主自己趁辞行的机会向陛下请罪;二是官员集体请命;三是请东君出山,劝谏陛下。”
“前两条倒是可行……”渐函忽然有些懊恼,“可父君不是赞成母亲的决定吗,还去请他做什么?”
“公主真的相信,东君赞成陛下的举动?”隽洁夫人笑着问。
“嗯?”渐函若有所思地盯着隽洁夫人,忽然一拍脑袋,“哎呀,我都糊涂了,说不定父君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呢!”
“公主说得对,据我们看来,东君陛下此刻必定还在昆仑山中闭关修炼。”隽洁夫人终于点了点头。
“要是能用纸鹤传信就好了。”渐函苦恼地撅起了小嘴,“可是父君临走的时候说过,他不希望任何人打扰,所以纸鹤恐怕根本进不了他的结界。”
“看来还是得派人亲自去请……可昆仑山太大,怕是一时无法找到东君隐修之地。”隽洁夫人面露难色,“何况进山处有朱明卫守护,没有西皇的旨意也无法通过。”
“看来只有我骑着啾啾避开守卫进山了。”渐函思忖着可行的方法,“对了,还有蹑云术。”
“可是公主千金之躯,还是不宜亲自冒险。再说你明早出发前,还要去向陛下辞行……”隽洁夫人面有难色地摇了摇头。乘坐青鸟确实是个好方法,可那只老鸟桀骜得很,恐怕除了渐函无人可以驾驭。
“那……我去吧。”片刻的沉默后,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说话的正是一直缄默不语的泊钧,“青鸟愿意驮我。”
“真的呀?”渐函见他主动提出帮忙,精神一振,开心地笑起来,“谢谢你,泊钧。”
“你帮过我……我也应该帮你。”泊钧笑了笑,在渐函眼中,恍如春风拂过雪原,顷刻间让她的心里温暖起来。
隽洁夫人看了看渐函,又凝神注视着对面俊美无俦的少年。她不会读心术,没有缘由来质疑这个溟妖的诚意,何况事到如今,确实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渐函见隽洁夫人也颔首同意,当即取出一幅素帛,在上面寥寥写了几行字,又取出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一同交给泊钧:“信上有我的私印,父君见了便认得。还有这颗双辉珠原本是一对,另一颗被父君带进了山中,珠子上的亮点可以指点你们的方向。”
说到这里,她心里一酸,这颗双辉珠本来是父君临走时见年幼的她哭闹不休,便留给她做个念想,可以凭此感应到父君的方向,却不料若干年后,会派上这样的用场。
泊钧接过来,见那颗珍珠上果然有一个小小的光点,便点了点头:“我这就去。”
三人走出门外,渐函轻轻吹了声口哨,青鸟果然从一片紫云松林后飞了出来,落在庭院里。
“昆仑山很大,又很冷,若是找不到就算了。”渐函见泊钧坐在青鸟背上,山风将他单薄的衣服吹得猎猎飞舞,似乎再大一些就可以将他从鸟背上掀翻,不由得生出一种莫名的担忧,“等下,我叫人给你准备一件棉衣。”
“我不冷。”泊钧笑笑,看了看手中紧握的双辉珠,那个光斑正如同司南一般指着远处的雪山。在蓝色天幕的映衬下,那些连绵陡峭的山峰仿佛用白银打造,蕴涵着凡人无法参透的神圣和隐秘。
青鸟起飞了,带着泊钧越飞越高,琼华宫渐渐成了山间一块小小的佩饰,而渐函和隽洁夫人也变成小黑点,消失在视线中。围绕在泊钧身边的,只剩下小姑娘最后的叮嘱:“小心呀——”
虽然知道渐函看不见,泊钧还是点了点头。
不可否认,在这一瞬间,他麻木了多年的心微微一动,就仿佛一棵枯干的树枝,终于冒出了一点绿意。
也许是食用过泊钧鲜血的关系,青鸟按照泊钧指挥的方向向着昆仑山脉深处飞去,端的是驯顺异常。
眼看身下山峦起伏,下半部还是绿树葱茏的森林和鲜花盛开的草甸,上半部的雪峰却如同尖锥一般锋利地直刺苍天,从未见过雪山奇景的泊钧逐渐陶醉在这雄奇凛冽之美中。
想起无论面对高贵的神人还是低贱的溟妖,雪山总是横卧于此,静谧宽容,不偏不倚,泊钧不由得心头渐生块垒,几欲在这大自然的伟力前落下泪来。
忽然,山峰间出现了一块蓝色,就仿佛一片坠落的天空,又仿佛一块硕大的玛瑙片,让泊钧顿时屏住了呼吸。他盯着那片奇景愣了愣,片刻才反应过来那是一片雪山中的湖泊。
蔚蓝色的湖水如镜子一样倒映着四周的山峰,湖泊边绿草如茵,甚至还有一群群雪白的角鹿在此饮水,一切都美好得如同仙境。然而更令人振奋的是,湖边有一座小小的木屋!
难道,这就是渐函父君隐修的地方?
泊钧看了看手中的双辉珠,珠子上的亮点依旧指着前方,看来这里并不是自己的目的地。那么,居住在这里的人又是谁?
知道自己不可能想出答案,泊钧自嘲地一笑——不管他是谁,必定是神人而非溟妖。
青鸟见惯了山中景致,毫无留恋地驮着泊钧在薄而陡峭的雪峰间穿梭,就像翻越了一座又一座瑰丽的屏风,直抵被屏风遮掩起来的神秘之地。
而泊钧也渐渐发现,整个昆仑山脉中这样美丽的湖泊还有不少,想必都是山巅积雪融化构成的。
终于,当太阳已经斜斜地挂在雪山之巅,双辉珠上的亮点突突地跳动了几下,消失了——其实不是消失,而是转移到了珠子的最下端,于是泊钧明白,这颗珠子找到了它的同伴。
青鸟降落下去,疲惫地收拢翅膀卧下休息。而泊钧,则趁着晚霞的余晖打量着面前的湖泊,然后朝着湖边简易的木屋走去。
木屋是用雪松搭建成的,虽然简陋却设计精美,恰好与湖边的景色融为一体,体现着主人高雅的品位。
当泊钧走上木廊时,他发现木屋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一点声响,而整个天地间似乎一瞬间彻底寂静下来,身后的湖泊中甚至没有一点水波涌动的声音。泊钧忽然生出了一种恐惧。
他推开了木门。
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桌子,一张睡榻而已,唯一显眼的是正中一只紫铜色的炼丹炉,炉边贴墙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百草药橱,地上还散落着一些干枯的药草。
泊钧进屋的时候,恰好踩在一棵药草上,顿时将它踏成了齑粉。
药草碎裂的簌簌声成了这片寂静天地间唯一的声响,然后泊钧就看到了那倒在药橱下的人——不,他已经不再是人,而是一具尸体,一副白骨。
他走到白骨前蹲下,想要明确这究竟是不是渐函的父君,却发现白骨的一只手臂向前伸展着,像是努力想抓住什么东西。
泊钧换了个角度,透过窗外射进来的余光,终于看清在手指旁的地板上,不知用什么尖锐的东西刻下了两行小字:“诫神农子弟,莫再为东君。”
从这两行小字的清晰度不难揣测,这个人的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泊钧默默地退出了房门,再度踩到了散落在地上的药草。
若是旁人,大概会想到将这位不幸的东君入土为安,但是泊钧没有这个意识,他甚至觉得,就这么静静地俯卧在这里,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回去吧。”拍了拍仍旧卧在草地上的青鸟,泊钧低声道。
青鸟再度飞起,将连绵不绝的雪峰抛在身后。太阳已经隐藏到雪峰之后,彩霞的余晖将白银铸造的山峰镀上了金粉,不过只要青鸟保持这个速度,泊钧估计他们能在天黑以前回到琼华宫。
双辉珠已经起不到作用,泊钧只能看到一重重山峦从身下掠过。突然,敏锐的少年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们并不是往琼华宫飞,也不是向山下的昆仑城飞,远处的山麓上,呈现出的是他从未见过的一处建筑!
“啾啾,你弄错方向了……回去!”泊钧拍着青鸟的脑袋,却骤然发现青鸟不再听从自己的指挥,固执地向着那处幽森的建筑飞去。
耳中忽然听到了一阵隐约的鼓声,让泊钧蓦地慌乱起来。
这穿透苍穹的诡异鼓声,让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枯指敲动的那面小鼓,不过那一次的鼓声嘈杂凌乱,不像这一次,节奏明晰,带着明显的暗示——指挥青鸟飞行方向的暗示。
不祥的预感如同身周的云雾包裹着他,然而身在半空,泊钧无法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鸟驮着自己飞近那座在夜幕中显得黑暗阴森的建筑,星星点点的灯火如同野兽利齿上闪烁的寒光。
而他,竟然真的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哀鸣与嘶吼。
青鸟掉头俯冲,不断降下高度,看样子打算带着泊钧降落在建筑之中。然而蓄势已久的泊钧终于等到了自己可以承受的高度,在青鸟掠入围墙的瞬间,他猛地从青鸟背上跃下,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翻身就往远处奔去。
他不顾一切地在崎岖湿滑的山路上狂奔,力图甩开身后越来越近的火把和人影。忽然,身体仿佛被瞬间冻住,他保持着奔跑的姿势,可笑地被定在了下山的道路上。
“还是大人的定身咒厉害……”模糊的语声中,泊钧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和手臂都被人牢牢攥住,而他眼角的余光,却在火把的映射下瞥到了一件东西,一件足以勾起他全部惨痛记忆的东西——铁笼。
“溟妖,你跑不掉了。”耳边有人冷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