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神殇·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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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往事(1)

前一天从藏书阁里搬来的书籍还堆放在走廊上,不过渐函已经没心思再去翻开它们。她呆呆地坐在廊下台阶上,身上还穿着早朝时盛大的礼服,看着侍女们进进出出地收拾着箱笼。

这些东西,都将伴随她去往偏远的姑射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也许,永远都回不来。

直到现在,渐函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被母亲赶离了昆仑山,流放到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而此刻她的身边,也许是害怕说错话,每一个侍女都加倍专心地埋头做事,甚至连目光也不敢与她交接。就连琼华宫掌宫隽洁夫人,也消失了踪影。

整个世界仿佛都抛弃了这个失宠的公主。

渐函怕冷一般抱紧了双臂,将上身向膝盖处又蜷曲了一下。

这种冷是从内心最深处散发出来的,不仅冻结了她的身体,连大脑也凝结成一片空茫的冰原,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唯一从那冰原里探出头来的,是一个毒蛇般噬人的念头:母亲不要她了,母亲要的女儿,只有秋奴。

不知道自己在这冰凉坚硬的台阶上坐了多久,直到天空中传来一声熟悉的鸣叫,渐函才从自己近乎自闭的愣怔状态中清醒过来。她抬头看着张开双翼翱翔而下的青鸟,忽然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青鸟的背上,赫然坐着一个人,那是——

“泊钧!”

渐函蓦地站起身来,欣喜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随着秋奴真实身份的曝光,她已经意识到溟妖只是母亲废黜自己的借口,那么她又何必再刻意回避与泊钧的接触?就算母亲真有害他的心思,她现在也可以毫无顾虑地和他站在一起了。

青鸟清唳一声,盘旋着降落在琼华宫的庭院中。从青鸟背上跳下来的俊美非凡的少年,可不就是泊钧?

“你怎么来了?”渐函赶紧跑过去,脸上习惯性地露出欢快的笑容来。

“我也不知道……”泊钧困惑地看了看一旁自顾梳理羽毛的青鸟,“我刚走到城外,就……遇见它了……”

“啾啾,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啊?”渐函拍了拍青鸟的脑袋,见对方受惊般扑棱着翅膀往后退去,便转向泊钧笑道,“虽然是啾啾自作主张,不过你来了也好,明天我们一起去姑射吧。”

“太阳……在那里吗?”泊钧问。他的表情很认真,漆黑的眼睛里带着令人心颤的美与纯,那是与世隔绝得太久,用自由换来的独特气质。

“太阳?我也不知道……”渐函愣了愣,随即抬眼望着湛蓝的天空,遥想着那座伫立在国境西边的神山,“不过姑射在西边,总算离夸父追日的目标近一些吧。”

“嗯。”泊钧点了点头,并没有反对渐函的提议。

“进屋里坐,昆仑山上可比山下冷多了。”渐函自己虽然不怕冷,但顾虑泊钧比不上自己神人的体质,便拉着他往屋里走。

泊钧想说自己不冷,却看见走廊上堆得小山一般的书籍,不由得有些好奇:“这些是什么?”

渐函转头看着少年迷人的面容,心中一动便道:“我在查关于溟妖的事情。”

不出所料,一听“溟妖”两个字,泊钧的眼中就倏地一亮,就算渐函没有使用读心术,也明白少年古井般的心绪被这两个字溅起了波澜。

“原来你知道。”泊钧的声音有点嘶哑。

“嗯,我知道。”渐函尽量小心地戳破这层窗户纸,生怕惊吓到泊钧般不在乎地笑笑,“其实也没什么不同,不是吗?”

她的笑容带着某种稳定人心的力量,于是泊钧谨慎地点了点头。

渐函伸出手,触到了泊钧冰冷的手指,那手指瑟缩了一下,终于还是被她握住了。于是她笑着指了指房门:“反正我现在无所事事,我们进去慢慢说。”此时此刻,她唯有不断地说话,才能忽略去心中被母亲抛弃的疼痛。

“注意,我要开始讲书里看来的故事了。”渐函手上使劲,将有些僵直的少年摁在椅子里,“我保证,这些事情对你很有用。”

“好。”泊钧极力克制着紧张带来的颤抖,手指不由自主地扣紧了椅子扶手。

“昆仑国的建立者,是西王母。西王母姓杨,名回,字婉妗,乃是在昆仑山中修炼了多年的神人,而她的夫君,则称为东王公。”

渐函顿了一下,决定略去二人终结白帝少昊所建的金天国创建昆仑国的过程,直接跳到泊钧最感兴趣的部分,“我所能查到的关于溟妖最早的记载,就是从昆仑建国之际开始的。”

“等一下……”泊钧忽然打断了她,有些艰难地吐出自己的问题,“溟妖……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史籍里没提到。”渐函抱歉地抿了抿嘴唇,“不过昆仑国最早的溟妖,是轩辕国送来的。”

“又是轩辕国吗?”泊钧忽然想起了昌寓送给神农国的那个小溟妖,难道溟妖的故土,真的就在自己好不容易逃出来的轩辕国中吗?

“嗯,我也没查出轩辕国最初的溟妖是从哪里来的,毕竟昆仑从金天国那里继承来的典籍有限。”渐函见泊钧点点头不再追问,便接着说下去,“轩辕国送给昆仑国的是一个女溟妖,据说生得美丽无比,居然诱惑了东王公。那个时候昆仑国不像现在是单一女皇执政,而是西王母与东王公二圣并立,因此西王母对这件事非常不满……”

“如果东王公不掌朝政,西王母就不会不满了吗?”泊钧问。

“嗯,自然也会不满。”渐函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了愣,“不过那时候的东王公握有实权,不像现在的东君都是虚衔,因此东王公迷恋溟妖的事对国政的影响要更大一些。”

“哦。”自从消除了揭穿身份的恐惧,泊钧就仿佛一块枯干了许久的土地终于得到渠水的灌溉,毫无遮掩地吮吸着一切涌到身边的信息。

他仔细聆听渐函所说的每一个字,用力咀嚼着它们内在的含义。当初跟绍原学习认字时,他也是如此认真,似乎唯有将所接触的一切榨干吸收,他才能弥补回被囚禁时虚度的若干岁月。

渐函看着他认真的表情,虽然知道泊钧生性坚韧并无柔弱之态,心中依然生出一种怜惜的感觉:“西王母一怒之下,趁东王公外出之际,在东王公寝宫中将那个溟妖杀了……”

话未说完,泊钧的脸色已是一片苍白。显而易见,此刻在他心目中,所有的溟妖,无论死去的还是活着的,都是他的同胞。而他和他的同胞,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在神人眼中同样命如草芥。

“你别急,后来东王公回来,用不死药又将她救活了。”渐函觉察到泊钧迷惑的神色,赶紧解释,“不死药是西王母炼成的独门灵药,当年射落九个太阳的后羿就曾到昆仑山来讨过此药,一颗可以起死回生,两颗就可以飞升成神。可惜这药如今空留下一个方子,却是再也配不出来了,连我母亲手里也没有一颗。”

“为什么配不出来了呢?”泊钧好奇地问。

“因为上面列举的好多药材如今都难以找到,也不知是不是绝种了。历代东君,包括我父君如今隐居在昆仑山中修炼,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找到那些药材重新炼出不死药来。”她停了停,见泊钧只是点头,便又接着说下去,“东王公虽然救活了溟妖,却也不愿因此与西王母闹翻,因此便命人将溟妖偷偷安置在昆仑山中一个秘密地点,连自己也很少有机会前去探望。然而西王母通过读心术还是知道了溟妖藏身之地,再度派人去刺杀她。”

读心术,真是可怕的法术……泊钧心里默默地想着,并没有打断渐函的叙述。

“刺客原本想砍下溟妖的头颅,却被她无与伦比的美貌震撼,最终只是刺穿了她的胸膛。他知道溟妖必死无疑,就离开去向西王母复命。谁知那溟妖生命力异常顽强,竟挣扎着离开住处,爬到了一座雪山上,这才晕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身周柔软而暖和,竟是躺在一只巨大的青鸟身边。原来那只青鸟生了重病,便静静地卧在雪山顶上等死,不料遇见同样濒死的溟妖,二者竟生出些同病相怜的亲近来。”

“不知那溟妖是生无可恋,还是自知必死无疑,竟用胸口流出的鲜血喂养那只青鸟,如是一天一夜,最终青鸟恢复了活力,而溟妖却死在了雪山顶上。等到东王公终于找到这里时,他看见那美丽的溟妖静静地靠坐在青鸟身边,目光直直地望着东方,全身的血液都干涸了。而那只本来要病死的青鸟,却因为服食了大量富含灵力的血液,变得比以前还要健康和有力。”

“东王公爱极了那个溟妖,却再也没有不死药可以救她。他抱着她的尸体下了昆仑山,一路往东走,打算按照她的心愿将她送回故里安葬。”

“东王公知道她的故里在哪里?”泊钧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信息。

“也许是吧,但是典籍里没有记载这一点。”渐函遗憾地叹了口气,“西王母得知东王公出走的消息,甚是愤怒,亲自拦住他的去路,警告说如果他再往前走一步,就永远不要回来见她和他们的双胞胎女儿。东王公却说‘婉妗,我的前半辈子都用来和你打拼天下,建立昆仑,可如今我的心里,什么家啊国啊都再没有意义,只剩下送她回去这一件事。我不想做君王、丈夫和父亲,只想做她唯一的情人。’”

“听了他的话,西王母又是伤心又是愤怒,一气之下说‘那我就帮你找回生命的意义’,于是用法术将那溟妖的尸体烧成灰烬,又用大风吹得一干二净。东王公法术比不过西王母,眼睁睁地看着西王母毁掉一切扬长而去,当即发誓与西王母恩断义绝。他潜回皇宫偷偷带走了一个女儿,在地势最为险峻的常阳山和三淖之间建立起自己的王国,世人称为‘东昆仑’,于是整个昆仑国分裂成两个国家,国君也并称为西皇和东皇。可当臣下劝说西王母出兵攻打东王公一统昆仑时,西王母却说‘他现在做的这些,不正是当初我逼他去做的吗?’于是听之任之,以至于东昆仑这个奇怪的存在一直延续至今。”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见渐函的故事讲完了,泊钧疑惑地问。莫非只是要说明,溟妖自古以来就有迷惑神人的能力,而一旦他们消失,神人又有动力建功立业了吗?

“因为从这些零碎的记录里,我发现了两个奇怪的地方。”一向活泼跳脱的小姑娘沉静下来时,便带着旁人无法企及的灵慧,“第一,那只被溟妖之血救活的青鸟必定是啾啾无疑,否则为什么别的青鸟都死绝了,偏偏它还能活下来?而且看它在神农国对那个女溟妖的保护举动,大概就是因为那个女溟妖和以前用血救了它的溟妖长得很像。”

泊钧点头,早在渐函说故事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这一点:“那你觉得……哪里奇怪?”

“这么算下来,啾啾是靠溟妖的血多活了八百岁,可是溟妖自己都活不了那么久,况且……”她看了泊钧一眼,迟疑着说,“况且你也给啾啾喂过血,虽然也让它返老还童精神倍增,可要延年益寿几百年,估计并不可能。”

“嗯。”泊钧依旧点头,自己的血能对活物起到多大的作用,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第二,我看到了东王公和那个溟妖歌咏唱和的记载,当然,也有可能只是笔墨作答。可是在一本极为偏僻的书籍中,记载着那个溟妖对西王母派去的刺客说‘生非我意,死又何惧’……”

“啊!”渐函话音未落,泊钧已蓦地站起身来,原本苍白的脸色因为紧张而涨得绯红,“你说……她会说话?”

“不错,她会说话,还有几处记载都证明了这一点。”渐函点了点头,看着少年激动的模样笑了,“所以,你并不是特例。”

她会说话,她会说话,原来自己在这世间,并不是孤独的!突如其来的真相让泊钧一时无法接受,他重新跌坐在宽大的靠椅里,肩头兀自轻微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