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轩辕国万象苑是雍容与精巧并存,西昆仑阆风巅以雄奇和神异著称,那神农国御花园的优点就只能说是宽阔大气了。
这里没有奇花异卉,种植的只有大片的青草和绿树;这里也没有回廊、曲径和假山,树木被草场分割成一片一片,砾石铺就的道路可以供马车飞驰,宽阔的河道可以供战船穿梭,因此“御花园”几乎不能称之为花园,更像一个尚武励志的大校场。就连唯一带着温婉之气的百草苑,里面种植的也都是各种各样的草药。
“从先祖炎帝迁都至此,御花园就是这样的建制,后世子孙也不敢擅自更改。”还未到国宴开始的时间,作为主人的嘉问皇子陪同轩辕昆仑两国客人在宫内散步,沿路介绍各处景观。
绍原默默地跟在昌寓身边,虽然不出声,却能够从神农国王宫各种细微处中看出数百年前的战败对这个国家的影响。
这种影响不需要用言语行动来表现,它沉淀在每一个神农国人的血液里,哪怕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隐含着数百年沉淀发酵的屈辱与不甘。
即使是宫内铺地用的红土,据说也是被迫南迁时炎帝亲自下令从阪泉战场上运来的,因为那红土中,浸满了皇孙蚩尤和炎族将士的鲜血。
这种隐忍却又张扬的志气,让身为轩辕国人的绍原既感到警惕,又不由得生出一丝同情和敬佩。
“世传炎帝尝百草,活人无数,实乃药术之祖,故名‘神农氏’。看这百草苑中药草繁多,不少都是世上罕见又极难栽培的灵药,贵国果然不愧神农之号。”隽洁夫人避开容易引起尴尬的话题,恰到好处地赞叹着。
“夫人过奖了,这百草苑平时都是由我皇兄打理,我是一窍不通的。”嘉问皇子客气地笑道,“不过听闻昆仑山‘理九天而调阴阳,品物群生,珍奇特出’,这区区百草苑,实在是让贵客见笑了。”
正说到这里,嘉问皇子一眼瞥见一个小内侍在人群外探头探脑,不由得皱眉问道:“怎么了?”
“启禀殿下,那溟妖醒了……”小内侍迟疑了一下,偷眼见嘉问皇子示意他继续往下说,只好哭丧着脸道,“荀公公原本叫人开了笼子取血,不料那溟妖突然醒过来,张牙舞爪抓伤了人。荀公公知道溟妖珍贵,只好让小的来请示殿下如何处置。”
“溟妖有这么难对付?”嘉问皇子自言自语着,试探地看了看昌寓,昌寓却假装没有注意,避开了视线。
嘉问知他骄矜,便抱歉地朝众人笑笑:“烦请木正大人先陪同各位贵客游玩,我去去就来。”
隽洁夫人正要点头,渐函却在一旁拉了拉她的衣袖。原来泊钧突然低声说了句“我想去看看……溟妖……”,也勾起了渐函的兴趣。
隽洁夫人思忖既然昌寓并未说明驯养溟妖的方法,这便是观察神农国二皇子处事的好机会,当下笑道:“左右也是无事,我们不妨也跟着殿下去看看热闹。”
“不错。”绍原也低声应和。
嘉问大度地点了点头,并未拒绝客人的要求。
当下众人一起随那小内侍走到豢养溟妖的小院,才进月洞门,就听见一阵嗬嗬的声音,竟是那逃出铁笼的溟妖背靠着身后一棵碗口粗的杉树,双手紧紧拉扯着胸前的衣襟,惊恐而愤怒地朝着包围她的内侍们号叫。
此刻的溟妖已不复方才沉睡之时的静美和洁净,她原本粗陋的白布单衣已被撕开了几个大口子,不得不用手拽住才不会掉落;而她的额头上则出现了一个深深的血口,虽然血迹已经凝固了大半,仍然有点点血滴顺着脸颊和下巴渗透进身下的石板地,于是原本铺得整整齐齐的石板缝中不断生出茁壮惊人的野草,种子萌发的力量竟将一块一尺见方的石板碎裂开来。
“没用的东西,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荀公公呢?”嘉问见溟妖完全陷入包围之中无法逃脱,不由得嗔怪内侍们大惊小怪,在贵客面前失了颜面。
“启禀殿下,荀公公刚被陛下急招去了……”一个脸上带着几条新鲜抓痕的内侍慌忙解释,“这溟妖性子烈得很,我们好不容易要把她揪回笼子里,她就一头撞在树干上流了好多血……小的们怕强行捉她采血,会闹出人命……不,妖命来……”
“看不出这溟妖小小年纪,竟是如此暴烈。”嘉问看着躲在树后面带血迹的女童,若非头顶那根碍眼的尖角和不成语句的叫喊,几乎就像一个落难的仙子。实际上,她现在看起来即使奇异,那惊恐的清澈眼睛依然让人心生悱恻。
可是嘉问不容许自己有怜悯之心。他需要这个溟妖的血,更确切地说,他的父亲神农帝需要这个溟妖的血。
也许有了这饱含灵气的滋养圣品,神农帝能够积蓄出足够的灵力摆脱那条赤蛇的侵扰。这是关乎神农国国运的头等大事。
于是嘉问硬下心肠对那溟妖道:“你现在乖乖回到笼子里去,否则就有苦头吃了。”根据古书记载,溟妖虽然口不能言,却能够听懂人类说话,嘉问不禁想试试是否如此。
果然,那溟妖摇了摇头。虽然缓慢,却很坚决。
嘉问冷冷一笑:“不听话就要受到惩罚。”说着,他轻轻抬手,一朵元火已在指尖点亮,中指与拇指一弹,那朵炽亮的白色火苗就飞落在溟妖身上,呼啦一下子烧了起来!
元火是神人灵力所化,而嘉问身为司火之神炎帝后裔,元火的威力更为巨大,顿时将那溟妖烧得惨叫一声,在地上打起滚来。可是那元火只烧灼魂魄不损伤肉体,甚至连支离破碎的粗布衣衫都不会损伤分毫,无论那溟妖如何翻滚扑打,元火都如附骨之疽般在她身上越烧越烈。
“你点头愿意进笼子,我就饶了你。”嘉问深知驯马熬鹰的道理,对这个具有人形的妖物自然也很有耐心。而其他人虽有不忍,一来客随主便,二来溟妖并非人类,只与烈马野鹰相类,更不便干预主人的惩罚调教。
然而那溟妖看似柔弱,心性却十分顽固,非但没有听从嘉问的话点头,反而使劲地摇起头来,披散的长发带着火焰在空中摇摆,绚丽而又残酷。
耳听那溟妖尖厉的惨叫一声声传来,绍原垂下眼睛,泊钧轻轻颤抖,昌寓和隽洁夫人不动声色,只有渐函斜睨着目光闪烁的嘉问皇子,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不就是要装作残忍无情好让我不选他定亲吗,不就是要表现鲁莽无知好让轩辕国心生麻痹吗,既然该演的戏份都演足了,那么是不是该给他个台阶下呢?
渐函正要开口,忽然一阵清冽的长啸从天空传来,那只老青鸟再度盘旋而下。它掠过众人的头顶落在溟妖身边,扑动着巨大的羽翼想要扑灭溟妖身上的火苗,自己却被烧得跳脚尖叫起来。
“啾啾,你又来捣乱!”渐函假装生气地跑上去想要拽开青鸟,嘉问皇子顿时眼明手快地收回了元火,关切地问:“贵使没有受伤吧?”
“没有,殿下的法术真是收放自如。”渐函佯装尴尬地赔礼,“这只破鸟不懂事,真是失礼了!”
“哪里,青鸟极有灵性,它同情溟妖也可以理解。”嘉问皇子客客气气地回答。
渐函见达到了目的,溟妖身上也再也没有火苗,于是暗中拍拍青鸟的翅膀想让它飞走,谁知那青鸟却闪开身子,再度踱到蜷曲在地的溟妖身边,低下头用嘴梳理着她散乱的发丝,用翅膀抚摩她颤抖的身体。那温柔亲昵的眼神,就仿佛溟妖是它的亲人一般。
这下子,就连渐函也有点糊涂了。
“请问哪位有办法可以驯服溟妖呢?”嘉问皇子无奈地问,心里却想起昌寓一路上给溟妖所施的昏睡咒,难道这是唯一的手段?
“我……我能不能试试?”沉寂了一阵,一个低沉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
泊钧?渐函惊喜地看着俊秀的少年,先前他一直沉默拘谨甚至连头也不敢抬,如今终于要如她所愿显露锋芒了吗?
“欢迎至极。”嘉问退开一步,给泊钧让出道路。
所有人都被他们的对话所吸引,这让泊钧越发紧张得面红耳赤。他硬着头皮向溟妖走过去,青鸟却蓦地抬起头,警惕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挓挲的羽毛显示着它的敌意,似乎泊钧再走近一步,它就会扑咬过来。
“啾啾,让开。”渐函轻轻唤了一声,青鸟却纹丝不动。即使她向前走了一步试图把青鸟赶走,那只羽毛稀疏的老鸟却只是后退一步,依然不肯离开溟妖的身边。
“我来吧。”眼看青鸟不肯听从渐函的命令,一个女子走上前去,揽住了青鸟的一只翅膀。
她轻轻地抚摩了青鸟几下,拉着它往院外走去,而青鸟虽然对溟妖心存流连,竟也没再反抗,一人一鸟很快就消失在月洞门外。
那个女子,正是一直如影子般跟在隽洁夫人身后的秋奴。
然而此刻,没有人深究这个没有多少存在感的女子为何能指挥青鸟,所有的视线还是凝聚在慢慢走向溟妖的泊钧身上。
溟妖仍然沉浸在元火烧灼的余痛中,靠着树干跪坐在地上,双臂将自己抱成一团,不停地颤抖。
她的脸被披散的头发遮掩着,仿佛根本没有发现青鸟的离去,也没有发现泊钧的靠近。
泊钧终于走到了溟妖的身边,他轻轻抬起手想抚摩她的肩膀:“别怕,我……”
“呜!”泊钧还没说完,溟妖就大叫一声,猛地转头咬住了泊钧的右手手指!
“啊!”眼看泊钧的手指顿时被咬出血来,一个神农国内侍猝不及防地叫出了声。
泊钧冲那个内侍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左手迅速抹去顺着右手滑下的血丝,继续柔声对那溟妖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因为……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溟妖咬住泊钧的牙齿慢慢放松了力道,却也没有完全松口,似乎在等着泊钧说出她的愿望。
“烦请……”泊钧喘了口气,缓缓对神农国的内侍们道,“一条热布巾……一套干净衣服……”
“听见没有?”见侍者们一时呆立不动,嘉问皇子催促了一句,又皱眉问,“刚才是谁把溟妖的衣服撕了?”
“是、是小的们……”几个内侍慌忙跪了下去,“小的们好奇溟妖是什么样子,就想扒了衣服看看……”
“混账!”嘉问皇子一瞪眼,“还不快按使臣大人的吩咐去做!”
“是!”众内侍连忙答应着起身,不多时就拿来了热布巾和衣服,甚至还有人抱来了药箱。他们不敢接近溟妖,只小心地把东西放在泊钧身边就远远地回避开去。
泊钧探过身子,用左手抓住湿热的布巾,轻轻按上了溟妖沾着血迹的侧脸。溟妖紧张地躲闪了一下,随即感觉到泊钧并无恶意,也就安静地听凭他用布巾擦去自己脸颊上干涸的血渍,咬住泊钧的牙齿也完全松开了。
泊钧轻柔地擦干净溟妖的脸,又给她额头上的伤口敷上药膏,这才抖开那袭崭新的葛布长袍,裹在溟妖娇小的身体上。
终于,溟妖放开了一直拉着衣领的手,脱力地靠在了泊钧的手臂上。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俊秀的少年如同大哥哥一般搂着娇美的女童,如果不是溟妖头顶那只碍眼的硬角,这个画面可以说是美不胜收。
“不要把她……赶进笼子,她喜欢……住在房子里,她的衣服……也要干净的……”泊钧慢慢地说,“不要再……欺负她……”
“是是是,都听公子吩咐。”神农国的内侍们知道溟妖珍贵,此刻无论泊钧说什么都是满口应承,“敢问溟妖的食物有什么讲究?”
“你们吃什么,她就……吃什么。”
“那……如果要采血呢?”内侍们期期艾艾地问。
泊钧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低声道:“平时对她好,采血的时候……也不要绑着她,刀子……轻些,她会听话的……另外,虽然……溟妖伤口愈合力强,也要……给她上药包扎……”
感到溟妖朝他怀中更贴近了些,泊钧越发搂紧了她,眼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终停留在嘉问皇子身上:“其实,只要像对待一个人一样……对待她,就行了。”
“像对待一个人一样……”嘉问皇子点了点头,朝泊钧笑着拱了拱手,“昆仑国果然藏龙卧虎,佩服。”
“殿下过奖了,只望您今后……能善待她。”泊钧知道要神人像对待人一样对待溟妖谈何容易,却无法再多说什么,只能无可奈何地松开搂住溟妖的胳膊,站起身来。
“自然。”嘉问皇子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然后向众人笑道,“抱歉让各位在此耽搁许久,现在就请到青簧台入席吧。”
“泊钧,我们走吧。”渐函见泊钧为昆仑国长了颜面,心中越发欢喜,盯着泊钧的眼睛闪闪发光。
泊钧点了点头,站起身想跟随渐函出发,迈出一步却又停住,却是那个溟妖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抬起一双美丽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泊钧知道她是不想放他走,可是他却不得不离开。他轻轻扯了下衣角便不忍心再用力,求援一般望向渐函:“你可以……救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