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就算肝脑涂地,也不敢伤父皇一分一毫。”嘉颂皇子苦笑了一声,“何况,赤龙与父皇连为一体,儿子也没有把握伤了它会对父皇造成什么影响……”
“你这孩子就是瞻前顾后,可迟早有一天,你们再也无法唤醒我……”神农帝君掏出一粒药丸塞入儿子口中,又看着倒在地上的两具内侍的尸体叹息,“或许,只有我死了,才能彻底消灭这个妖孽……”
“父皇切莫有此念头!”嘉颂大惊,“我和嘉问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我也只是说说而已。人越老,越是贪生怕死啊……”神农帝君说着,见嘉颂神情憔悴,柔声道,“你就在这里睡会儿吧,父皇守着你。”
“嗯,明早还要接见使节……”嘉颂喃喃地应着,眼睛止不住缓缓闭上,方才与赤龙缠斗又耗费了大量灵力救治父亲,他已是精疲力竭。
“使节?西昆仑果然来定亲了。”唯恐无法控制体内的赤龙而久不在人前露面的神农帝叹息了一声,“嘉颂嘉问,神农双璧。看来,我是注定要失去一个了。”
坦率而言,昌寓对神农国接见自己的规格相当不满。
使团由神农国司礼的木正亲自迎进王宫时,走的是王宫侧门。眼看昌寓淡淡地瞟了一眼紧闭的王宫中门,善于察言观色的木正装作不在意地解释:“敝国从炎帝时传下的规矩,王宫中门只有迎灵入英灵殿时才会开启,哪怕是帝君大婚,甚至出殡都走侧门。”
言下之意,只有死去的英雄才有开启中门的资格。
昌寓暗暗警惕,神农国几百年来不忘阪泉之败,却始终无法夺回割让给轩辕国的土地一雪前耻,而现任神农帝君昆吾,年轻时就以狂热的复仇理念而著称,现在他虽然两年多不理朝政,可他激进的想法也不知感染了多少神农国人。这次轩辕国使团来访,难保神农君臣会耍出什么花招来。
可这次毕竟是有求于人,就算高傲如昌寓,也不得不收敛锋芒,与木正虚与委蛇。然而当他带领着绍原进入广仪殿时,方才的不快几乎就要升格成愤怒了。
因为大殿正中的漆金彩雕龙椅,是空的。丹陛左下方的椅子,也是空的。那就证明,不仅神农帝君昆吾照例缺席,就连掌管礼仪外交的大皇子嘉颂也没有露面。
这样的待遇,对于以上国自诩的轩辕国人而言,无异于极大的侮辱!
“父皇与皇兄身体不适,无法亲自迎接贵使,还望贵使海涵。”丹陛右下方的椅子上原本坐着一个少年,看到昌寓等人进殿就站起身走下几级台阶,向昌寓微笑致礼。
“这是敝国二皇子嘉问殿下。”木正连忙引见,他事先也不知道一向勤谨的大皇子会缺席,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起来。
“轩辕国使臣昌寓见过殿下。”昌寓说着,将右手举在胸前,拇指与中指一捏,霎时在指尖点亮了一朵白色的元火,正是神人间初见的礼节。
“大人客气了。”丰神俊朗的少年微笑着也在指尖点亮了元火还礼,“请上座。”
昌寓点了点头,径自在一方木几前就座。仅从元火的亮度和大小就可看出,神农国二皇子嘉问灵力高超,小小年纪便已胜过了昌寓,可见神农国皇室血脉不虚。
绍原顶着轩辕国副使的头衔,也在昌寓下手落座。
此刻他已经了解,轩辕国此番遣使来神农国,是为了聘请神农国医正玖木前往轩辕国帝都冀州,为轩辕帝君会诊。
绍原也曾好奇以轩辕帝的灵力,为何还要求助于神农国医生,昌寓便告诉他其实轩辕帝此时最大的心愿是再生出一个皇位继承人。
轩辕、神农、昆仑三国国君固然是神人之首,却不知从何时起,子息繁衍都甚为艰难。神农帝育有两子已是庆幸,西昆仑只有一名公主,而轩辕帝虽然早早生出了一位太子,却又因为谋逆之罪自尽而亡,以至于轩辕国皇储之位空悬多年。此番轩辕帝以一百二十岁高龄病入膏肓,为了帝国的稳定,不得不向神农国求助以期再生出子嗣。
虽然目不斜视,绍原还是看到神农国大殿完全由百来根四人合抱的红衫木为柱支撑,大梁上也只绘画了金色的火焰图形,尽管朴素,却庄严肃穆,绍原不由得更加挺直了脊背。
他此生从未到过如此重要的场合,却一直警醒自己代表了轩辕国国体,一举一动都甚是恪守规矩。
轩辕国使节落座,随后入殿的便是西昆仑使团。绍原望过去,见隽洁夫人为首,后面跟着四个从人,女官打扮的春奴秋奴之外,正是锦衣玉带的渐函和泊钧。
虽未刻意遮掩,为免礼节烦琐,渐函还是没有公开自己的身份,只是平日里飞扬跳脱的小姑娘到了这等场合,穿着白色礼服居然也是端庄稳重一派大家风范,显然是早已习惯了的。
与她相比,泊钧虽然身着华服俊美无俦,紧紧抿着的唇线却已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他低垂着眼睑亦步亦趋地跟在隽洁夫人身后,连绍原关切的注视都未曾发现。
身为主人的神农国二皇子嘉问与隽洁夫人寒暄了两句,安排他们在面对昌寓绍原的木几前坐下。嘉问的脸上一直带着礼节性的微笑,可敏感的渐函还是从这个十六七岁少年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挑衅。
看来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渐函若无其事地转开眼睛,故作好奇地盯着从大殿外运进来的轩辕国礼物。
实际上,除了昌寓,大概殿内所有人都心存好奇。因为轩辕国的礼物,就装在那辆蒙着黑布的神秘马车之内。
不过此刻这辆马车已经卸了车辕,仅余车厢,由解州将军方岩率领四个士兵亲手抬上殿来,放置在大殿正中。
“此乃我国陛下亲自挑选的礼物,虽然不甚贵重,可见过的人也不是很多。”昌寓说着站起身,走到马车前抹去防护符咒,随即面带自豪地掀开了一直罩得严严实实的黑布。
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但见黑布之下是焊接紧密的铁条,将整个马车车厢变成一个牢固的囚笼。而囚笼之中蜷曲着一动不动的,竟是一个十来岁的女童!
昌寓轻轻一挥手,原本伏卧在笼中的女童就翻了个身,披散的长发滑下露出面目。虽然裹着一袭粗布袍的身躯尚未发育,女童也一直沉睡未醒,但那洁白无瑕的肌肤,挺翘的鼻子,小巧的嘴唇,长而密的睫毛无一不显示着她的纯洁和美丽。
所有人都可以预见,一旦她长大成人,将是多么倾国倾城。
可是这种纯洁美丽在人们心目中激起的欣赏和喜爱却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了然、蔑视甚至恐惧。
因为那个女童的头顶正中,长着一只角。
一只褐色的、坚硬的、螺锥状的角。
就是这只角,让圣洁的小仙女从九天直落下地,变成被人类踩在脚下、关在笼中的兽。
或者说,妖。
“这是……溟妖?”良久的沉寂之后,嘉问皇子终于开口。
“二殿下果然见多识广。”昌寓点了点头,语气中仍然免不了骄矜之意,“各国上古典籍中虽然多有记载这种神异之物,但如今真正能豢养溟妖的,恐怕也只有我轩辕一国了。”
经这么一提点,绍原也想起自己读书时见过的有关“溟妖”的记载。
传说这种生物无论男女都美丽无双,偏又尘垢不沾,即使置身污淖之中也能保持身体洁净。可惜他们头顶都生有尖角,又不会说话,空有满身灵力也无法施展,只能沦为神人的宠物。
而由于长年近亲繁殖,生育幼仔不易,成活率也不高,因此溟妖的数量越来越少,只能作为珍禽异兽之类养在宫中或显贵的花园里,平常人根本无法得见。
“果然是溟妖?”嘉问皇子一向对奇珍异宝颇有兴趣,凑近铁笼打量着那沉睡的女童,“听说溟妖的血饱含灵气,可是真的?”
“是真的,现在就可为殿下一试。”昌寓说着,向大殿门口一个小内侍道,“烦请连根采一株花草来。”
那小内侍见嘉问点头,忙不迭地跑出去寻找。然而神农国大殿前不曾种树,也没有盆栽花卉,小内侍好不容易在红砾石垒砌的台阶缝隙里找到指甲盖大小的一片苔藓,连忙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抠出来,诚惶诚恐地捧到昌寓面前:“大人看这成吗?”
昌寓点了点头,又向小内侍道:“借你发簪一用。”
随后,他用那根发簪刺破了铁笼中女童的指尖,用簪头蘸了一滴鲜血,浸润了小内侍掌心中的苔藓。
奇迹发生了——那片吸饱了血液的苔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扩张起来,不多时竟铺满了小内侍的整个手掌,而那原本毛茸茸的植株,也诡异地抽高到一寸多长,简直长成了一片茂盛的青草,顶端还结满了雪花一般的白穗。
溟妖之血里充溢着灵力,不仅能滋养一切有生命的东西,还可以让凡人强身健体,让神人增加修为,甚至让禽兽花草修炼成精,古籍中的记载,看来所言不虚。
“她有名字吗?”嘉问皇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溟妖,显然极有兴趣。
“溟妖不过是和猫狗一样的畜类,殿下可以随意命名。”昌寓微微一笑,又解释道,“为防不测,我给这溟妖施放了昏睡咒,过一个时辰自然会苏醒。殿下若是喜欢,此刻不妨就将这礼物收下。”
“如此就却之不恭了。”嘉问见识了溟妖之血的妙用,加之看过轩辕国的国书,料想派遣医正之事神农帝断无不允之理,当下便吩咐内侍,将这溟妖连带铁笼一起抬入内宫去。
哪知那四个抬着铁笼的内侍才走出殿门,走廊外一个黑影蓦地从天而降,一把抓住那个铁笼就往天上飞去。四个内侍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巨大的风力扇得跌倒在地,失声大叫。
昌寓暗叫一声糟糕,正想上前阻拦,不料嘉问皇子虽然站在他身后,却抢先冲出殿外,随手扯下腰间玉佩就朝天上的黑影投掷过去。
“住手!”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喝,一道白光飞起,正撞在击向黑影的玉佩上。只听叮的一声脆响,白光与玉佩俱都化为玉屑,从天上纷扬落下,恍如雪花飞舞。
“啾啾,快回来,那东西不能吃!”白衣白裙的女孩跑出大殿,仰头朝着天空的黑影大喊,“你再不下来,别人打你我可不管啦!”
她满头的长发披散在腰间,显见方才情急之下用来阻拦嘉问的,正是从头上拔下的白玉簪子。
随着渐函的呼唤,天上的黑影盘旋了一阵,终于慢慢降落下来,赫然便是随同昆仑国使团前来的那只老青鸟。落地之前,它爪子一松,将装着溟妖的笼子轻轻放在了地上。
“原来是贵使的宠物,方才多有得罪了。”嘉问皇子的话语虽然客气,可渐函却明明白白地听出了责备自己的意思。
不过为了两国的颜面,她并没有反唇相讥,何况她也不明白青鸟为什么要做出这种异常的举动。于是渐函只能安慰地摸了摸青鸟稀疏的羽毛,沉默地接过嘉问命人送来的发簪绾好头发。
绍原自始至终观察着这一切,他看得出嘉问有意在渐函面前露出睥睨高傲的模样,而渐函也明显对这位神农国二皇子没有好感,加上神农国大皇子压根就不肯露面,西昆仑与神农的联姻果然存在极大变数。
而被渐函诱拐来的泊钧,则始终低垂着头站在隽洁夫人身后,对大殿上发生的一切恍如不见。他头顶的发髻虽然笼罩在精致的白漆皮冠中,仍然看得出并未梳理得十分整齐,想必和往常一样,他坚决拒绝别人为他梳头。
绍原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