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一有空我就赶回来。很遗憾,我不能照顾你们了。我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和孩子。或许等局势平稳一点,我会把你们接去。”烛光摇曳中,男人的话语竟有一丝呜咽,他望着对面泣不成声的女人,内心终有一丝不忍。
“我们等着你,死都要等着你。”女人望着男人,目光坚定。
男人赶紧封住她的嘴,示意她别再说。男人无奈地看着妻子和熟睡的一双儿女,依依不舍,唯有一看再看。
天开始有些亮了,两人一夜无眠,千言万言总也没说完。雨竟住了,院外传来几声马蹄声,那是张将军派来接人的队伍已经准时到达。事不宜迟,中举俯下身,一吻再吻还在熟睡中的孩子,咬咬牙一扭头走出小小院子。
一骑人马绝尘而去,留下女人在村口痴痴的身影,泪水早已沾湿衣衫。
两个月后,张将军部队战败,大部分将士被俘虏,死伤惨重。敌人长驱直入,鱼浦县被战乱祸及,百姓开始流离失所。
两小儿在院中玩耍,女人独自一人在屋内暗自神伤。当听说张将军兵败城南,男人不知道下落的消息,女人竟有些把持不住,一阵晕眩,差点从座位栽倒下来。男人自走后,经常有口信回来,报告最近的时局战况。而这次是许久都杳无音讯后得到这一骇人消息,女人柔弱的心里早已是千疮百孔。如何面对将来的生活,女人一筹莫展,有些无所适从。邻居王叔、赵婶等几家早已携儿带女远远逃离,唯恐敌人来后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女人不想走,她决定留下来。男人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万一她走了,人海茫茫,男人到哪儿来找她呢?留下一线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她要守在这儿,等着丈夫回来。
“嫂子,我们一起快逃吧。敌人快打进来了。”村东头的马成仁三天两头过来劝女人。“听说我林哥已经不在了。”
“呸!你滚!我丈夫没有死!他不会有事的!”女人平日里温柔娴静,此时却暴跳如雷。
马成仁是村里的一个二流子,经常打些单身女子的坏主意,见讨不着半点便宜,脸涨得血红,有些愤愤地离开了。
月夜,一轮圆月有如玉盘,冰清玉洁,月光映衬着女人的脸,美丽但相当苍白。
“中举啊中举,要你还在的话,把我们娘仨都接走吧。”女人望着满天星斗,自言自语道。自男人走后,女人内心的凄苦,只有对着天诉说了。
在这兵荒马乱的动荡时节,女人坚定的心反而使自己更加刚强起来。最初,院子里一阵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心惊肉跳,死死搂住两个小孩子。后来,她安之若素,坦然面对即将来到的所有遭遇。她心中有一个信念,她丈夫没有死,所以她要等丈夫平安归来。
不死心的马成仁有两个晚上竟偷偷跑来敲门:“嫂子,快开门啊,我是成仁,嫂子一个人在家害怕吧,我来陪陪嫂子。”
女人又羞又怕,并不答理他,又返身到厨房拿了一把刀藏在身边,只等万一这歹徒破门而入后与之抵抗到底。那厮到底没多少耐心,几次没有得逞,见女人如此坚决,没有更多造次,最后怏怏而去。
小小的村落到后来,几乎是空无一人了,只留下女人孤儿寡母三人。
战争没有平息,战火依然炽盛。
数年后,隆冬时节的柳林县,茫茫一片雪白。
“林副官,我们准备明日启程南下。”
林副官就是当年的林中举。在城南战役中,敌众我寡,在与敌人殊死搏斗三天三夜后,城南失守,林中举身负重伤,与几人突围成功,后藏匿在一名老百姓家中养伤,数月后找到张将军残余部队,伺机行动。此次南下准备与张将军大部队会合,力图东山再起。
这晚,他正在帐内掩卷沉思,忽然看见女人摇摇而来,牵着两个小孩子,几年不见,女人依然美丽,两个孩子明显长高长壮了。他喜出望外,忙招手迎接。女人却不答,牵着小孩一言不发,绕过他继续前行,他急得大声呼喊,女人却不回头,他又急又气,想追上前去,脚步却如灌铅一般一步也迈不了,忽然头一沉,撞到桌上发出一声闷响,却发现是南柯一梦。听说鱼浦县亦沦陷,家中妻儿不知身居何方,心系妻儿生死存亡,中举心内自是万分挂念,却苦于不得一见。他亦曾派人到故居接妻儿,来人却告之,当年的家园被焚烧一空,早已经是人去房毁。
前尘似梦,一行清泪,慢慢从中举脸庞上滑落。帐外,片片白雪悄然飘落。
第二天,队伍继续起程南下。
一骑人马穿林而出,被眼前一奇异景象所惊呆,只见一座庭院的残垣断壁的前院竟开出了一片火红的花,在白雪的映衬下分外耀眼!林中举甚为惊奇,立即差人询问,少时,请来附近村内一六旬老妪。
老妪告之:“此院曾住着一位寡妇和一双儿女,在战乱中,听说寡妇的男人出去打仗,后来战死在战场上。
“后来寡妇逃难到这里,住在这破屋里,死心塌地地等着据说是早已不在人世的夫君,后来死后葬在这院子里。两个孩子亦不知去向。
“第二年,这院子里竟长出一种从没见过的花,这花长得奇,也开得奇,枝繁叶茂,无论寒冬腊月,还是三伏天,每个月十五总是会开出红艳艳的花,月末凋谢,曾有人疑为妖孽,欲除之,而路人皆远远避之。
“我与那寡妇打过几回交道,是一温柔贤惠但性情刚烈的女子,重情重意,她说她不想逃,死都要等着她丈夫归来。只是不想一场大火将他们的房子烧毁,她和孩子死里逃生,一路要饭要到这里,吃了不少苦,受了多少难,我劝她就在这破屋里定居下来,无依无靠,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命苦啊——那孩子……”
老妪已是老泪纵横,竟说不下去了。
“那女人姓什么?”中举急着打断老妪,声音竟有些颤抖。
“她姓什么我也不知道。据说她死去的丈夫姓林……”
“月红!月红——”中举突然发疯似的跌落下马,滚在雪地里,爬起来朝那边狂奔过去,猛地一下跪倒在那片红花前,“月红!我对不起你们啊!我明白了,这花,竟是你等我的信物啊!”
“你该等着我啊,我是中举啊。我来了啊!我来了啊!我们同处一县却无缘相见,老天啊老天,你为何如此待我!”中举扑倒在雪地,泪水雪水混成一块,其声凄厉,远处觅食的几只小鸟被吓得扑翅扑翅飞上云霄。
过了许久,中举才起身摘下一朵红花,护在胸前,久久地不忍离去……
茫茫一片雪地,还是那么雪白雪白。太阳要出来了,一行人马,踏着雪地,继续缓缓向前向前。
十五步光
周海亮
十五步光,流动着,只有十五步。那光是手电筒射出来的,橘黄色,淡淡的,光圈调得很小,从洗手间开始,轻轻地,牵着男人的脚步,嚓,嚓嚓,到卧室了,慢慢带上房门,光便熄灭了。小巧的手电筒,使用的空间,只有客厅;使用的距离,只有十五步。
男人经常在书房工作到很晚。那时女人已经熟睡。男人在洗手间洗漱完毕,关上客厅大灯,蹑手蹑脚走向卧室。客厅漆黑一片,男人走得小心。他得凭着感觉,绕过花盆,绕过电视柜,绕过皮墩,绕过茶几,然后轻轻推开卧室的门。男人摸上床,却不敢碰触女人的身体。他的手脚都有些凉,他怕将女人扰醒。那天男人被花盆绊了一下,小腿磕上茶几一角。很响的声音,伴着男人低低的惨叫,将女人惊醒。女人开了灯,看男人腿上渗出血珠。女人说你怎么不开灯?男人说我刚关上灯。女人说你怎么不先打开卧室的灯,敞着门,再关上大厅的灯?……你怎么摸着黑?男人说不用开……也不能天天磕着腿……再说怕扰醒你呢。女人说,傻人,醒了怕什么呢?再睡呗。
以后逢男人在书房熬夜,女人便会开着卧室的灯,敞着卧室的门,将一抹光线,洒进客厅。男人说不是开着灯睡不着吗?女人说没事,习惯就好了。
有一天男人工作到很晚,他想这时候,女人肯定睡着了。他关了客厅的大灯,轻轻走进卧室,轻轻关上房门。他看到女人闭着眼,眼皮却快速地眨动,然后,翻一下身。男人轻声说,你还没睡吗?女人仍然闭着眼,却是微笑的表情。她说,没事,关灯吧!再翻一下身。第二天,整整一个上午,男人在大厅和卧室间不停穿梭。他盯着墙上的开关,翻出家里装修时的电路图,愁眉不展。他甚至找出了改锥、钳子、锤子和绝缘胶布,可最终,他又将这些东西,放回原处。
下午男人去趟了超市。吃晚饭的时候,他掏出一个小手电筒。比一支钢笔大不了多少的手电筒。他把它握在手里,像握着一束鲜花。他把手电筒展示给女人,他说看,开,关,开,关,还不错吧。女人瞅瞅男人,再瞅瞅手电筒,再瞅瞅男人。她有些感动,却没有说话。
那个手电筒,只使用十五步。从洗手间亮起,到卧室熄灭。不过十五步光,却牵着男人,奔向每一个好梦。
父亲的那件衣服
刘墉
父亲的东西从来不锁,除了那一个抽屉。
他不准人看,大家也不敢看。每个人都知道那里装的是什么,都希望父亲能把那东西遗忘。
直到有一天,父亲咳嗽得厉害,孩子们冲进卧室,扶起坐在地上满面泪痕的父亲,才看见开着的抽屉和那件整整齐齐的衬衫。
三十多年前,父亲常出差,每次出门前,母亲都会为他熨平衬衫,再一件件折好,放进旅行箱。母亲折衣服很小心,不但沿着衣服的缝线折,而且把每个扣子都扣上。
“不要那么马马虎虎,乱拿乱塞。脏了的放一边,没穿的放一边。穿的时候别急,慢慢把每一个扣子解开来,轻轻抖一下再穿,跟刚熨好的一样。”母亲总是一边为父亲装箱,一边唠叨,“别让外人以为你家里没老婆。”末了又嘟囔一句:“碰到年轻小姐,别太近了,小心口红弄到衣服上。不好洗,又惹我生气。”
“你少啰唆几句好不好?”父亲常笑道,“你是天底下最体贴又最多心的老婆。你呀!连折衣服都有阴谋。”
“不错!你要是不小心弄脏了,偷偷洗干净,再让别的女人为你折,我啊,一眼就看得出来。”
不过,母亲总会算着父亲出差的日子,多装一件衬衫,说:“多一件,备用,不是叫你晚一天回来!”
那一天,父亲没晚回来,冲进家门,却晚了一步。父亲抱着母亲哭了一夜,又呆呆地坐了一天。然后起身,打开手提箱,捧出母亲多装的那件衬衫,放进抽屉,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准开,不准动!”
当然,他自己除外。尤其最近,父亲常打开抽屉,抚摸那件衣服。长满黑斑的手颤抖着,从衬衫领口的第一个纽扣向下摸,摸到折起的地方说:“瞧,你妈熨得多平,折得多好!”
有一次小孙子伸手过去抓,老先生突然大吼一声,把孩子吓哭了。为这事,儿子还跟媳妇吵了一架:“爸爸当然疼孙子,但是那件衣服不一样,谁都不准碰!”
可是,今天父亲居然指指那个抽屉,又看看儿子,点了点头。儿子小心地把衣服捧出来,放在床边,把扣子一个个解开。
三十多年,白衬衫已经黄了,尤其折在下面的那一段。
儿子迟疑了一下。父亲突然吹出一口气:“打开!穿上!”衣服打开了,儿子把父亲抱起来,坐直,由女儿撑起一只袖子,给老人套上。
“等等!”女儿的手停了一下,低头细看,小心地拈起一根乌黑乌黑的长发,“妈妈的!”
老人的眼睛睁大了,发出少有的光芒,居然举起已经紫黑的手,把头发接过。当衬衫的扣子扣好时,儿子低声说:“爸已经去了!”
女儿把老人的两只手放到胸前,那手里紧握着的,是一根乌溜溜的长发。
绽放如花的谎言
端木子
我是一名妇产科医生。那天早晨,我刚上班,一对年轻的夫妇走了进来,男人个子很高,眉宇间流露出一股气定神闲的表情;女人有些清瘦,脸上洋溢着一丝温暖而满足的幸福,两个人手挽着手,不时地窃窃私语,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对很恩爱的小夫妻。
他们五年前结的婚,两年前开始计划要孩子,可不知为何却总也怀不上。我问了问他们的身体状况以及日常的生活规律,开了张单子让男人去做化验,同时给那女人简单地检查了一下,然后给她开了张B超单,并告诉他们明天来看结果。
第二天下午快到下班的时候,我正收拾着桌上的东西,那男人来了,他先是礼貌地道了歉,解释说因为接待客户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