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宝逊和戚美珍都僵在那里。因为刚才的那一声叫喊太突然太尖锐,他们都觉得什么地方被穿透了。有几个人在朝这边看着。余宝逊最先走出了僵局,他直着腿走出了泡桐树的浓阴,在一些狐疑的目光之中往晦暗的楼口里走去。
戚美珍第二次来是在当天黄昏,她把在幼儿园上大班的女儿带来了,一路上她板着脸没跟女儿说一句话,见到余宝逊之后她对女儿说,你就在这里吧。她说完了转身就走。余宝逊也像她一样大叫了一声:你站住!
然而戚美珍没有站住也没有回头,她像个影子一样飘下了楼。女儿在余宝逊的吼声中抖了一下,张开嘴哇哇哭了起来。余宝逊点燃一支烟抽着,抽了一半对女儿说,你别哭!女儿哭的声音更大。他叹口气说,别哭,啊?女儿哭声依旧。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夕阳的余晖消失了,窗口映着一片苍灰。他把女儿抱起来。女儿的泪水弄湿了他的肩膀。在校门口他碰到了系里的一位同事,他没有理会这位同事的招呼。回到家里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他用钥匙捅开门之后又大叫一声:戚美珍——
家里没有戚美珍。戚美珍擅长冷战,她回娘家去了。在娘家她装得若无其事,她对母亲说,我担心占不到摊位,在这里住两天。娘家靠近城南小市场,第二天天色薄明时分,她便用一张大被单包着她的货物赶到小市场,开始了她的又一种生涯。她的两个同事都来得比她晚,一个同事问她,这么早呀,你那个副教授老公能把家里顾过来吗?她想都没想就说,这我不担心,他自己说让我别担心嘛。
余宝逊又一支接一支抽烟。他肚子里憋满了气。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大气球,需要放一放了,否则会啪的一声爆裂。然而他没法放。他想吼叫想大吵一通想打架,可是戚美珍非常可恶地溜走了,他没有对手。戚美珍不给他任何机会。
女儿已经不哭了。电视里的动画片也许很有趣,她挂着满脸泪渍看得津津有味。不过好景不长,动画片结束了,新闻联播开始了,女儿看着看着又哭起来。余宝逊想女儿跟戚美珍简直是同谋,他说你哭什么你说你哭什么?女儿说我饿了。余宝逊扔掉烟蒂说,饿了就说饿了,你哭什么?他想找几包方便面或一筒米粉什么的,结果一无所获。做饭就得做菜,他不想做饭也不想做菜,便带着女儿下楼,在街口一家小店里炒了两盘米粉。女儿吃了一口就张嘴哭起来。余宝逊说你是眼泪做的吗?女儿说,辣。他把脸扭向店家,你们怎么搞的,我说一盘不要放辣椒,你们怎么还放,你们就这么做生意的吗?店家是个圆胖的中年女人,一迭声地说对不起。余宝逊余怒未消,用力说道,真是莫名其妙!这个夜晚他觉得非常窝囊,他讨厌街灯,讨厌满街流淌的脂粉气息和商业气息,讨厌树和楼房的阴影以及在阴暗中走动的人群,讨厌像乌龟壳一样的小车和闪烁不定的霓虹广告图案,讨厌语言讨厌行为讨厌形式……他在心里说,讨厌讨厌讨厌!
躺在床上他继续抽烟。肺部又涩又痒,睡着了以后几次被咳嗽弄醒了,他听见自己的咳嗽声像无处栖息的大鸟一样乱飞乱撞。他在梦中也看见了这些大鸟。这些黑色的大鸟就这样盘旋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阳光像烤焦了的面粉粑一般晒在床上的时候,他在女儿的哭声中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你又哭什么?他说。
女儿手里抱着一个鸭嘴电子闹钟,她指着闹钟说,我迟到了。
到处充满了阳光。余宝逊和女儿在阳光里走着。风很细很轻柔。这无疑是一个好天气,可是余宝逊在好天气里已经没有了好心情,他的好心情早已丢失了。他低着头看着自己和女儿的影子,后来又看着女儿的脑袋。他一边走一边用手指给女儿梳理头发。从幼儿园往回走的时候才想起女儿还没吃什么东西,于是又在路边买了几个烧饼回到幼儿园。他把烧饼递给女儿的时候想朝女儿笑一下,说一声对不起,但经过努力之后终究没笑成,那一声道歉也就作罢。
几天以后的一个上午,余宝逊去了劳务市场。在劳务市场转了半天,大致上弄清了请一个保姆所需的费用之后,便低着头给自己算了一笔经济账,把自己每月那几百块钱颠来倒去了一番,觉得似乎还能对付下去,于是就向人家要了一份表格填了。没费什么事,一个乡下姑娘来到了他家里。姑娘叫秋妹,一进门就很利索地收拾起来,收拾完了又拖地,这使余宝逊感觉很好。秋妹一边拖地一边叫大哥,她说大哥你平常都爱吃些什么呢?余宝逊想不起来自己在吃的方面有什么爱好,便说一般吧。秋妹想了想又说,那大姐呢?余宝逊说什么大姐?秋妹说就是你太太呀。余宝逊一下子感到很不舒服,他说什么太太不太太?你这种叫法让人难受。秋妹说我以为你们城里人都作兴这么叫呢,既然大哥不喜欢,以后我就不这么叫,只叫大姐行吗?余宝逊说随便吧。秋妹笑笑又说,大姐在什么地方上班?余宝逊说不知道。他不等秋妹再开口,说,你的话可真多,你知道我很烦吗?
戚美珍是在一个很闷热的晚上回来的,秋妹一看见她就叫大姐。戚美珍说,你是谁?秋妹说我是你们家的保姆。戚美珍哼了一声,她没有和余宝逊说一句话也没有看余宝逊一眼,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临近暑假的时候她又回来了一次,也是在晚上,她没有留下来过夜,而是把女儿带走了。这一次她同样没有和余宝逊说话也没有看余宝逊。门砰的一声关上以后,余宝逊忽然很想摔一件东西,他的目光从电视机上移到桌上又移到茶几上,茶几上有一个陶瓷茶杯。他把这个陶瓷茶杯摔在地上。秋妹怔怔地看着他,然后开始扫茶杯的碎片。余宝逊又摔了一个烟灰缸。秋妹接着扫烟灰缸的碎片。器皿破裂的声音和满地的碎片使余宝逊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快感,他觉得非常有必要摔下去。你不要扫,他对秋妹说,你让它就那样。
他摔了两个花瓶、一个挂在墙上的傩舞面具、三个盘子、四只碗、一个热水瓶、两个茶杯、一只陶马、一个戚美珍的瓷观音、一只早已坏了的机械闹钟、三个空酒瓶。地上躺满了五颜六色的碎片,在日光灯下一片斑斓。他穿着拖鞋在斑斓的碎片上走来走去。
就这样吧,他说,就这样。
这天晚上,余宝逊扔下家里的一地碎片和一个小保姆,穿越大半个城市的灯火,回到了他的八平米小房间。大约一个星期以后,他又去了一趟家里,地上的碎片早已被收拾干净,秋妹正坐在电风扇下看电视。就你一个人吗?他说。秋妹点点头。过了一阵子,秋妹说,大哥呀,小妹妹什么时候回来呀?他没吭声,许久以后他说,我摔碎的那些东西呢?我说就那样你怎么把它扫掉了呢?秋妹说,我扫错了吗?余宝逊说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你去把那些东西给我找回来。秋妹疑疑惑惑地看着他。他说这是你最后的工作,实在找不到的话,提几袋垃圾回来也行。
秋妹果然从外面提了几小袋垃圾回来。余宝逊在秋妹惊诧的目光下把垃圾撒在家里的地上,西瓜皮肉骨头菜根桃核鱼刺餐巾纸……铺了一地,满目狼藉,他对被垃圾的臭气熏得捂着鼻子的秋妹说,现在你去收拾你的东西。秋妹收拾好了之后他把工钱给了她,说,我这里不需要保姆了,你走吧。秋妹接过钱还站在那里,她说,大哥,这几天的伙食钱你没给我。余宝逊说,多少?秋妹说,一天十块,一共八天,八十块。余宝逊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只有七十五块三毛,他把钱全给了秋妹。
只有这么多了,他说,欠你的以后你再找我要吧。
秋妹提着一个蛇皮袋走了以后,余宝逊一个人对着满地垃圾抽了一支烟,把烟头扔在一块西瓜皮上,关上门也走了。现在他一文不名,只好一步一步走回了学院。学院里一片蝉鸣,几只麻雀从一座蘑菇状的雕塑前一掠而过。一群群离校回家度假的学生提着行李涌出校门。余宝逊看见了走在几个学生后面的米森,他把米森叫住了。米森也提着行李。余宝逊忸怩了许久,终于把一句很难出口的话说了出来——借一点钱给我好吗?
这是一个漫长而炎热的夏天。余宝逊在他的小房间里沤出了一身密密麻麻的红痱子。除了去食堂,去水房里冲澡,上厕所,他几乎不出这个房门。没有报纸、电视,也没有收音机,对于这个城市以及这个城市以外的地区在夏天的情形一无所知。这个夏天,他基本上与世隔绝了。在城南因为电线短路引起了一场火灾的时候,他对着窗外楼顶上一颗渺远的星星在抽烟,一台跟随了他十多年的老电扇在身后吱嘎吱嘎地摇着。大火烧红了城南的天空。那片天空没有星。戚美珍娘家与火区只隔了一条马路。戚美珍当时搂着女儿站在阳台上看消防车和救火人员忙碌,看煊赫的火势和喷射的水龙以及大呼小叫着奔逃的人们,浑身不住地颤抖。大火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戚美珍以为第二天一早余宝逊就会出现在她面前,来看看她们是死是活。但是她的希望落空了。余宝逊不知道城南大火,他在不知不觉之中成了一个局外人。
除了把饭菜票伸进食堂油腻的小窗口时说一句三两或豆芽之类的话,其余的时间余宝逊就是个哑巴。食堂坐着一些利用暑假做家教挣学费生活费的学生,余宝逊端着碗从他们身边走过。没有人跟他说话或者聊天,他也没有聊天的愿望。从前他其实是一个比较喜欢聊天的人,聊天南地北,聊敏感的或不敏感的话题,现在这种热情早已丧失殆尽。他的嘴巴紧紧地闭着,有时候他自己都能闻到嘴里有一股酸腐气。嘴是心之门,他把门关起来了,躲在门后自己和自己说话。
他桌上摆着一条用细木条镶嵌而成的小帆船,这是李凤莲送给他的礼物。李凤莲已经毕业走了,她是她们班走得最晚的一个,临走之前她请余宝逊去了学院旁边的一家小酒楼,一人喝了一斤生啤,整个过程中基本上没有什么语言。付账的时候余宝逊坐着没动,他看着李凤莲掏钱。他没钱,米森借给他的钱得留着买饭菜票,到月底还有几天。他在心里说,真不好意思。走出小酒楼,李凤莲便从包里拿出了这条小帆船。街灯紫莹莹的,加深了一种不真实的感受,他避开了李凤莲的目光,接过小帆船之后,连谢谢都没有说一声。他们就那样分手了。李凤莲提着行李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她将登上一列北上的火车。余宝逊拿着那条小帆船站立在原地。这时候他肚子里一条蛔虫也没有了。他没有了任何感受。他的《规避与自由》就是从这条小帆船开始的。他这样写道:如果一个人只想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忽然有人送一件礼物给你(比如一条可以摆放在桌上的小帆船),以此提醒你记住你们曾经有过的友谊或者是别的什么事情,你会不会感到这是对你的一种侵犯呢?
回答是毫无疑问的。你的自由受到了某种约束。他继续写下去:但是你却无法提出抗议。在生活中我们常常受到诸如此类的侵犯,有一些甚至是你根本不想抗议而且还抱着一种欢迎态度的,它们在你的种种欲望面前搔首弄姿,你自以为得到了某种满足,却没有意识到你的自由之园已被践踏得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