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已经使人感到有些燥热,树木一片蓊郁,李凤莲站在斑驳荡漾的光影里,脸色苍白神情茫然,余宝逊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他说李凤莲是你吗?他看见她点了点头并且很晦涩地笑了一下。
现在余宝逊看着李凤莲的手。这只手正举起来撩腮边的几根乱发。
你在减肥吗?余宝逊说,看来我们真是过不得好日子,刚刚有点肉吃就要减肥,减来减去把自己减成了几根骨头一张皮。余宝逊很欣赏自己这种少有的机智和幽默,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诸如此类的话了。他自己嘿嘿地笑着。白胖的笑容里溢出了厚重的蜡光。他笑完了之后才发现李凤莲在流泪。
李凤莲侧身而立,面对着几棵桃树,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和隐约的绿色恰到好处地将她的泪滴衬托得如珠如玉。余宝逊看着一颗又一颗泪滴遽然而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说错什么。小桃园过去就是中文教学大楼。有人从旁边走过,这样真不好。他想尽快离开这些眼泪和这个地方,但在离开之前似乎应该有些语言进行过渡,他搜索枯肠,刚才的机智和幽默早已不翼而飞,只好像小孩逗小孩一样非常笨拙而陈旧地说,流麻油呀。泪滴依然一颗接一颗。他束手无策,皱着脸站在那里,脸皱得发酸的时候,他咳嗽了一声,说,这里似乎不是哭的地方。
李凤莲用力点着头。
余宝逊说那你把眼泪收起来。
李凤莲又摇着头。我知道这里不是哭的地方,我没有哭的地方,我真想好好地哭一场。李凤莲含泪看着余宝逊,余老师呀我到你那里去哭一场行吗?
余宝逊又把脸皱起来。李凤莲的泪水在脸上爬行。阳光在泪水里闪烁。余宝逊觉得无法拒绝,他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哭,可是你不哭不行吗?李凤莲说我求你呀余老师。余宝逊说那么好吧,不过我也求你,小声一点哭可以吗?李凤莲说我会尽量小声一点。余宝逊叹了一口气说,那你先把脸上的泪痕擦掉。
然而李凤莲没有遵守协议,她一哭就哭出了很大的声音,弄得余宝逊手足无措,关了窗户又拉上窗帘,然后就像坐在针毡上一样坐在那里倾听李凤莲滔滔不绝的哭声。他说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呀?小声一点小声一点呀。他的话如急流中的一片草屑一样微不足道。李凤莲哭得淋漓酣畅、起伏跌宕,湿漉漉的哭声撞击着四壁,冰凉咸涩的气息充斥了房间。余宝逊觉得遍地是泪水。泪水淹没了脚背淹没了膝盖最后将他全部淹没了。泪水已经溢出去了。泪水在楼道里流淌。我真不该让她在这里哭。他抖开床上的毯子将李凤莲连头带肩盖住了。哭声现在变得喑哑而含混,那些尖锐的声音的锋刃无法穿透缜密厚实的纤维。他终于吐出了一口长气。
稍微平静一些之后,他又开始感到不安起来,先是担心戚美珍会来,接着又发现了毯子上有几团颜色发黄的污渍。他没想到那些过滤出来的东西都弄到毯子上去了。毯子在抖动着。污渍也在抖动着。他的目光跟着污渍不停地抖动着。他看着自己被清除的部分欲念附着在一个女人身上做这种抖动觉得非常难堪。毯子里的哭声变得微弱的时候,他赶忙把毯子扯过来。李凤莲的脑袋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余宝逊一边叠毯子一边问,哭完了吗?
李凤莲哑着声音说,我哭不出来了。
余宝逊点燃了一根烟。他终于知道了李凤莲要大哭一场的原因。李凤莲说,我儿子死了。李凤莲的目光直直地垂落在余宝逊刚刚叠好的毯子上。毯子露在外面的是半个紫色的花纹图案,没有污渍。我儿子才五岁,五岁的孩子又不懂事又贪玩是不是?余宝逊点点头。他觉得自己好像知道这件事,只是忘了是在电视里看到的还是在报纸上看到的。一个正在玩耍的孩子掉到下水道里去了。下水道的盖板没盖上,就那么巧,我儿子掉下去了。李凤莲干巴巴地说着。余宝逊跟着说,是呀,就那么巧,是你的儿子。李凤莲说,可是余老师,怎么那么巧呢?余宝逊说是呀,我们身边充满了种种可能。李凤莲又哭起来,这一次哭声不大时间也不长,余宝逊想一件悲伤的事情似乎总是这样的,需要一个这样的结尾,现在该是安慰她的时候了。他不愿意说一些节哀自重之类的套话,觉得有些虚伪,于是就拿过一条毛巾,说,擦一擦吧,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
李凤莲说,不过去怎么办呢?
事后余宝逊对自己在这个下午的表现感到很震惊,他想我像在听一个无关痛痒的故事,从前看悲剧电影我都会掉泪的。我的同情心和感受力呢?是变得迟钝了还是完全没有了?我确实已经麻木不仁。我像一块粗糙的老树皮。他想到了米森。米森也一样,不止我一个人。然而他不知道因为那个泪水充沛的下午和一条毛巾,李凤莲对他充满了一种感激之情。
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李凤莲对他说,你很像我哥。食堂里响彻着嘁嘁切切的咬嚼声,余宝逊嘴里含着土豆和米饭说,什么?李凤莲说,是真没听清楚吗?余宝逊想起毛毛曾经说过跟这一样的话,他苦着脸笑了笑,说,我没有弟妹,所以不习惯给人做哥哥。
有一回米森对余宝逊说,那天我听到你房间里有人在哭。米森边说边费力地眨着胖眼睛。余宝逊说你别眨眼睛,你就说听到一个女人在我那里哭吧。米森闻到了火药味,说,我没别的意思。余宝逊点着头说我知道你只是想听一个故事。米森的胖眼睛垂下来,看着余宝逊胸前的一粒纽扣,摇着大脑袋说,你别这样小气,上次我只是笑那件事情的形式,我不是笑它的本质。余宝逊说别提这些啦,其实我们已经不配听故事了,我们都成了疙疙瘩瘩的老树皮。米森说什么老树皮?余宝逊说,比如我,可以面对一个刚刚死了儿子正在痛哭流涕的女人无动于衷,甚至还可以为自己择语言和行为方式。米森沉吟了一阵问道,这个女人是谁?余宝逊说其实你知道是谁,你见过,由此看来我们真是差不多。
米森很厚道地笑了笑。
这是一个下午,他们站在中文系教研成果展览室的一个窗户旁边。展览室的墙壁上和橱窗里有图片和杂志以及一些学术着作,他们的东西也在其中。近年来这样的展览几乎每年一次,其目的在于评职称时让大家做到心中有数。按理说在这样的地方谈话不大合适,米森当然知道这一点,但他很重友谊,想找一个轻松的话题聊聊,以为可以消解一些内在的紧张氛围。他很怕尴尬。他犹豫着用刮得精光的下巴朝墙壁上点着,说,其实这一次很难说谁就一定能上。余宝逊忽然明白了他在想什么,同时明白了米森已经把尴尬转移给了他。他也很怕尴尬。现在他必须把尴尬推开。他说,我说过我们都差不多,都苦于找不到一个天气好坏之类的话题。他递给米森一支烟。两个人抽着烟相视一笑,笑过之后又无话可说,于是一种新尴尬又把他们抓住了。
为了摆脱尴尬,余宝逊眯着眼睛对米森说,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我像她哥。他说过之后就想打自己的嘴巴,你真不是个东西,把这么一句话拿来做筹码,你他妈的比一条虫还猥琐。米森不知道他在骂自己。米森把胖眼睛睁得溜圆,说,你有危险了。余宝逊在行为上继续轻佻下去,他擂了米森一拳,哈哈一笑,在心里骂道,我操!这时候的米森在他看来既陌生又遥远,并且十分讨厌,像一只大头苍蝇,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对米森说,其实我们不止很脆弱,还很混蛋。
女人在身体方面的变化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余宝逊觉得自己看着李凤莲又渐渐丰润起来。李凤莲身上开始散发出一种类似阳光的气息的时候,跟他谈起了自己离婚前后的情感经历。一丝抹不掉的忧伤藏在淡淡的笑容里,从窗口透进来的阳光将这笑容弄得楚楚动人。余宝逊觉得自己正在经过一个门户敞开的仓库,总担心自己会溜进去偷点什么。后来他发现这种担心纯属多余,李凤莲就是仓库的看门人。她离婚是因为另外一个人,她在等这个人进入她的仓库,这个人可以拿走她的任何宝物。
余宝逊的感受比较复杂。这些感受像一群饥饿的蛔虫,在他肚子里钻出了许多窟窿。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企图将这些不停地蠕动着的蛔虫一条条拈去,他做出了很大努力,但结果非常不理想。首先是他看不清它们。他只能看见一些隐约模糊的东西,如同在灰暗夜色中呈现的物象,总是似是而非真伪莫辨。于是他采取另一种办法,不理睬它们,他把稿纸铺开,准备躲到《规避与自由》里去,这时候那些蛔虫们便变化成了一些手,一些绳索,拖拽着他,套着他,使他无法进入。他陷入了一种窘境。
李凤莲不知道余宝逊被一些感受弄得心神不定,她一如既往地来找余宝逊。其实她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有时干脆什么事也没有,坐在那里翻戚美珍以前带来的那些杂志。她的哀伤像一件染了血迹的衣服,渐渐地被时间的流水漂净了,在杂志里看见好玩的事情或是一些漫画会吃吃地笑起来,居然还笑得有些明媚。余宝逊的感受就在这些明媚的笑声中日愈加深。有一回他刚刚走上讲台,对学生们说的第一句竟是——我烦死了。说过之后,他自己都愣住了。真是莫名其妙。不过他确实很烦,感受像蛔虫,烦恼像烟雾。他在烟雾中忍受着蛔虫们钻来钻去。他不想这么忍下去了。他站起来对正在翻杂志的李凤莲说,对不起,我要出去一下。他把那些杂志全部放在李凤莲手上,说,你拿回去看吧。
当李凤莲又抱着这些杂志来敲他的门时,他没有让她进来,而是自己出来了,并且反手把门带上了。
我妈病了,余宝逊对李凤莲说,我要去看看她。
李凤莲说,把杂志放进去呀。
余宝逊说,扔了算了。
咦?李凤莲很突兀地笑了笑说,里面用红笔画了很多杠杠呀。
余宝逊说你管它呢。
余宝逊在街上溜达着,后来还是跳上了一辆开往城西葡萄架的中巴。这么些年来余宝逊闲来无事去看望母亲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他站在母亲面前,内心暗暗吃惊。没想到母亲真的病了。母亲躺在那里,白发散乱,满脸黄皱,用一种粘连含糊的声音对他说,我感冒了。
余宝逊想这与我的谎言和诅咒绝无关系,这是一种巧合。然而他还是对母亲说了一句对不起。他说得声音很小,母亲没听见。照应母亲的是他姐姐。姐姐一边用旧毛线勾织拖鞋一边跟他谈着关于母亲日后的生活问题。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姐姐说,她不能一个人在这里住下去了,幸好昨天我来看她,否则连个递药送水的人都没有。他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姐姐说你怎么不说话呀?他说你看着办吧。
当天晚上,余宝逊去了米森那里,他一进门就对米森说,我把我妈咒病了。米森说,怎么回事?余宝逊说,为了你说的危险。他把这件事情讲得诡谲神秘又滑稽可笑。米森拿出了上次他们没有喝成的四特酒,说,我们终于可以坐下来喝这瓶酒了。
余宝逊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端起碗咕嘟喝了一口。他看见白色的酒液浇泼在一条蛔虫头上。他喝了一口又一口。蛔虫纷纷四散奔逃。
米森说你喝得太急啦。
余宝逊说我肚子里全是蛔虫,我要用酒杀死它们。
余宝逊和米森把一瓶酒喝光了。他们的酒量都不大,这一次算是发挥到了极限。尤其是米森,从来只到微醺,说这是最佳境界,可这一次他不管境界了,他说我肚子里也有蛔虫,我也要杀死它们。
他们一边修复友谊一边杀着蛔虫。余宝逊忽然说,米森你有什么蛔虫啊?米森说谁没有蛔虫?余宝逊说,什么样的?红的还是白的?米森说有红的吗?余宝逊笑道,米森你真狡猾,从来只听别人的故事。米森说我有什么故事?我没有故事总不能编故事吧?余宝逊说那你说什么蛔虫?不是拿我开心吗?米森只好说我只是一种预感,怎么说呢?余宝逊便要他说预感,米森还是不肯说,这样翻来覆去许久,两个人像小孩一样开始猜起了剪刀石头布。石头!布!剪刀!剪刀……猜了许久不分胜负。米森说你耍赖,总在我出了之后你再出。于是就这么一直猜下去,猜不出结果又换成老虎虫子杠子,最后又换成了蛔虫肚子酒。他们沉湎其中,乐而忘返。左邻右舍饱受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骚扰,第二天早晨一位老太太说,快到天亮时她才好不容易合上眼,就梦见一条像蛇一样的大蛔虫,真是造孽哟。
戚美珍上午来的时候,余宝逊睡得正甜,他摇摇晃晃地给她开门,之后又倒在床上。他说我头疼死了,我要睡觉。戚美珍说怎么这时候还睡?别睡啦,日子没法过下去啦,我们的厂子倒啦。余宝逊转了个身,把背对着她。戚美珍又说我没班上啦,没有工资啦。余宝逊扯过毯子将耳朵捂住了。戚美珍犹豫了一阵子,把毯子拉开,对着他的耳朵说,光靠你一个人几百块钱怎么过?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办不行吗?余宝逊用指头擦拭着耳郭里的唾沫,说,我有什么办法?等我睡够了再商量吧。
这是一个非常安静的上午。阳光四处流淌。学生们都在教室里上课。大街上的车辆如过江之鲫。余宝逊的鼾声平稳匀和。戚美珍静静地坐在那里,坐着坐着觉得脸上痒痒的,她以为是一只虫子或一只苍蝇,伸手抹了一下,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就这样她的眼泪开始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在中午食堂开饭的铃声中,余宝逊醒了,他看见了戚美珍的眼泪。他靠在床头,微闭着眼睛,说,你流什么泪呀。戚美珍没吭声,用他的毛巾把眼泪擦了,站起来往外走,走到门口才回过头来说,你继续睡吧。
几天以后,戚美珍和两个同事一起在城南的一个小市场上摆起了服装摊子,经营一些小孩服装针织内衣以及鞋袜之类的小商品。在此之前她又去找过余宝逊两次,第一次是想让余宝逊回家来住,她现在不比过去上班的时候了,不能照顾家里了,但是她没有说这话,她只是厉声地叫了一句余宝逊。余宝逊和李凤莲站在楼下一棵泡桐树下面。戚美珍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人是给余宝逊擦过红花油的护士。凭直觉她已经知道她不是什么护士,她想高叫一声:鸡!但她没叫,她知道这里不是工厂也不是街道,她还不想把事情搞得太糟。她在心里叫着鸡,在嘴里叫道:余宝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尖锐颤抖非常刺耳,同时听见自己握惯了车床摇柄的手攥紧拳头的吱吱声。她怕自己会冲上去撕那张鸡脸,叫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当时余宝逊和李凤莲都感到愕然。余宝逊从办公室回来,在楼下遇到了正准备去找他的李凤莲。他问李凤莲,你有什么事吗?李凤莲用脚搓着地上的一片枯树叶说,余老师你是不是在躲着我?余宝逊觉得那些蛔虫又蠕动起来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比较得体,正在这时候他听见了戚美珍的叫声。他和李凤莲仓促地对视了一眼,然后一齐循声望去,只看见戚美珍愤然而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