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排长半转身子,对那些在灰烬中扒着什么的兵说:“别扒了,都出来了。”
也就不再扒了。从大堆灰烬中直起腰的几个士兵,抬起头来,他们的脸,满是黑色,在阳光里,那黑色发出一种碳亮。他们的手,架在空中,十指支岔开来,仿佛怕弄脏了本已脏了的军衣。他们都是警卫排的士兵,和季红、周明沉默着对望一眼,便无言地走出了燃烧后的灰堆,站在了他们抬出的东西的一边。
那是四具烧枯的尸体。
草地被夜露洗得十二分素洁,在阳光下嫩绿成一种碧水的颜色,泛着一波一动的光泽。那四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并列着头东脚西,如同大火没有烧尽的四段枯焦的房梁。有一股淡淡的烧焦的血气,呈出炊烟的黑色,在明净的天空流荡起伏。实在是沉静得可以,能听到太阳光照晒的声音,宛若破竹一般在每个人的耳边噼噼啪啪地炸响。排长望着半痴半呆的季红,说都是女的,一个军医,一个护士,两个卫生员,你来认认她们是谁。
季红朝前走了一步。
太阳把季红的脸,照出一种银白的色彩,仿佛有一层冰霜,极厚地凝结在她的脸上。她站在那四具尸体面前,目光呆滞,表情僵硬,好像她也已死了,不过是一具竖直的僵尸罢了。唯一活动的地方,是她的嘴角些微地还在哆嗦。嘴角哆嗦的声音,也是十二分的响亮刺耳,极如人们提着一样东西,为了辨认它的真伪或者质量,而在空中一抖一抖。排长说,能认出她们吗?季红没有吭声,排长也不再问了,留给她一段无头无尾的时间,让她从容地去辨认那四具尸体。依然很静。有士兵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在手指上如同刮泥一样,刮那沾在手指上烧烂的女战友身上的肉。刮完了,大家都把目光搁在季红身上,似乎都把一副担子压在了她的肩上。
这就把她压垮了。
周明说:“认不出来吗?”
季红没有说话,她移动重山一样,缓缓地半旋了身子,木木痴痴地望着周明。周明以为她要说句什么,及至和她相遇的时候,才发现她的双眼泛白,一脸痴相,整个脸容扭曲得使她仿佛遭到了一场地震。周明有些害怕,他叫着她的名字,想去扶她一把,然而双手碰着她肩膀的时候,她却极为敏感地朝边上一闪,“啊”的一声尖叫,撒腿朝着正西跑去,且跑得异常急速,边跑边唤,声嘶力竭,其模样如同是赤身裸体狂奔在街头的一个疯子。
眼下,周明安静地坐在李师师的棋台上,听到季红的那一声长唤,穿越时间,穿越历史,越过崇山峻岭,越过田野河流,从御街,从樊楼飘荡而至,哆哆嗦嗦,在自己的耳边萦绕不休。那声声血一样红艳的嘶叫,终于就成为一条艳丽的绸带,在他的面前舞动得乱云飞渡,抖落了满屋子烧焦了的血气。他沿着她的嘶叫追将过去,一路上都唤着她的名字,以为她果真疯了,谁知她跑至一天前,他们因约会而侥幸逃生的那块石头下,一手扶着石面,一手插进自己的喉咙,啊哇啊哇,极像要把自己的肠子,掏出来吐在地上。他说,季红你认出她们了?她却冷不丁儿跪在周明面前,抱住周明的双腿,用脸上的苍白,托起了一团儿哀求。
“我们什么也不想了周明,我就想活着回家。回家我们就结婚,当工人也行,种地也行,只要不当兵就成。”
季红还没有回来。那场战争很快就结束了,如同热渴时如期而至的一泉冷水。现在,周明再来回想那些事情,忽然发现所谓的人生命运,在所谓的历史之中,委实是小得可怜,说微不足道也似乎有些夸张。
部队从前线撤回以后,接下来便是休整、安抚、评功和到全国各地进行英模报告演讲。警卫连住在小镇上的师部大院,而师医院在五里外的山脚下。如此,他们便约好每周见面一次,即每个星期天的上午,彼此请假到镇外的一个公路大桥下面。可是,周明第五次去请假时,指导员却把他留在屋里,说,你抓紧准备准备,有一批免考上军校的指标来了多日,我决定第一批就把你送到军校去。
他说:“指导员,我想退伍。”
周明,指导员白了他一眼,你们排一直有人怀疑你和师医院的季红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至少是竟敢在前线谈情说爱,趁现在大批士兵都还不想继续留队服役的时候,你上学走了也就走了,我不想让我们连伤亡最重,又有最丑的新闻。指导员是周明的同县老乡,他这样说的时候,显得又气又无可奈何。你和季红每个星期天都在大桥下面约会,指导员说,有战士已经知道了,那不是一般的见面说话。有人反映,说师医院被突袭那个晚上,只有你和季红没有被敌军围住,而且不等大批医务人员突围出来,你就领着季红逃了。你知道那次医院牺牲多少?
周明说一半。
还有十八个轻伤不算,指导员说,在师医院,一滴血没流的是季红,在你们排一点皮没破的是你周明。说到这儿,指导员在屋里转了一圈,如领导一样,把话拐了一个弯儿。当然,他说,若不是你那一夜机警勇敢,首先发现敌人,并用三块石头给排里报告了情况,那伤亡怕不知道要重多少。我送你上学,也就是这个根据,加上你们排只有你是高中毕业生。
周明在那屋里站着不动。
指导员说:“你再想想,抓紧离开部队才是上策。”
三日之后,周明便慌慌张张填了几张表格,被一部汽车拉着,送出山外,到了陆军步兵学校。
楼梯上有响动的声音,周明以为是季红回来了,但迎接到的却是几位游客,他们谈笑风生,如同嚼糖一样,在嘴里嚼着徽宗对李师师那无尽的情欲。周明从楼梯口返回身子,立到窗边,与其说是为了躲开那些游人口嚼的故事,倒不如说是为了重新走进自己的故事之中。
他就真的上学走了。
走的前一夜,他和季红躲在那座公路桥的下面,春末夏初的闷热和凉爽,依次先后围着他们。就那样依着到了天亮,分手时她说:“我年底就退伍。”
他说:“我一毕业咱们就结婚。”
她说:“我等不及。”
他说:“那就到明年寒假。”
然而他到千里之外的步校以后,接到她的第一封来信,竟是这样一行字:
千万万千不要给我来信!!!
你未来的妻:红红
直到这次来到东京,他才明白一连三天接到她三封挂号信,都是那句“千万万千不要给我来信”的原因竟是——
她怀孕了。
想不到她怀了身孕,自己竟浑然无知。在战后部队休整期间,组织上怕前线人员从战场上带回什么病菌,依着总后卫生部的一份文件,也为了体现对参战人员的关心,医院对所有参战官兵,进行了一次例行公事而又全面细致的身体检查。组织上告诉她说,季红,你怀孕了。接下来,组织上就问那男的是谁。
“我什么也不说。”
昨天晚上,自己同季红坐在御街的徽宗宴雅静餐厅,她举着盛了葡萄酒的高脚玻璃杯,一副豪杰的模样,半傲慢、半得意地说,我知道我说出你周明的名字,他们就会把你从军校弄回来,你要给我来信,他们也会把信给拆开了。她说她怀孕以后,自然是声名狼藉,幸亏父亲还没有从第一线退下,待她做完流产手术,就通过师长的关系,回家养了半年身体,直到十月份将退伍手续寄到家里,她就再也没有回过部队。
他说:“我往你家写了十几封信。”
她说:“都收到了。”
他说:“你总该给我回一封信的。”
写了,她说,没寄走,把酒杯放在桌上,对周明笑了笑,笑得平淡而又酸楚,说仗打过了,也怀孕流产了,父亲也退休病故了,母亲也为我的声名狼藉哭得不想哭了,我也就没有力气给你寄信了。
说起来人事倥偬,所谓的命运也该如此。周明坐在雅静餐厅,面对着终未成眷属的季红,心里不消说有一阵惆怅。在军校的第一个寒假,他曾经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拿着季红在前线时留给他的家庭住址,到东京找过季红。推开那栋楼的307号房门,开门人说,你说的季家,早就不知搬到哪里去了,我们已经是他们搬走后的第三个房主人。他在东京的豫大旅社惘然地住了两日,就赶着火车,回老家同父母过他入伍后的第一个团圆春节了。
再后的事情,就是读书训练、毕业分配、调入都市的军政机关、结婚生子、等待升迁,似乎没有脱掉一般军人的命运轨迹。谈到家庭婚姻,也是十二分的大众,妻子是军营附近的师范学校的教师,教历史课。你说和妻子没有同季红那样的生死情爱,日子却也过得温暖而又平静;你说彼此能够生死相依,然而就是他高烧到四十度,昏睡在床上,妻子在电视机前织着毛衣,带着孩子;最体贴的一句话,不过是说你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看,周明,你们吃药打针又不付钱,你给谁省呀,周明。
总之,也就这么过来了。
过了十年。
终于在一个月前的一天夜里,睡至半夜,他们过完夫妻生活,准备安然入睡的时候,妻子又拉亮电灯,披衣坐在床头,说,几天前我钥匙锁在屋里,去你办公室拿钥匙的时候,见你抽屉有几封信;那信我都看了,我没想到你和那叫季红的女人有这么一段经历。我很尊重你们。妻子说,人一辈子难得有这么一次。
他惊恐地坐了起来,接受着妻子的审判。妻子并不看他,妻子看着已经五岁的女儿。女儿睡熟的脸,真如俗语所比拟的一个苹果。妻子说,我想离婚,周明,你常说宋代的大词人周邦彦是你周家的祖宗。周邦彦和东京名妓李师师的故事我也知道。我尊敬你们周家的传统。周邦彦为了纳李师师为妾,差一点休了妻子刘氏。这刘氏也是,何苦阻拦了人家一对情人。她说,我想离婚,周明。
他说:“季红的信上并没写什么。”
她说:“是没写什么,不过是阴晴圆缺的几句旧话。”
他说:“都是过去了的事情。”
她说:“我不会做刘氏那样的周家的女人。”
他说:“你别轻易说出离婚二字,这是大事,你再认真想想。”
她说:“我都已经想了几天了,周明。”
这也就离婚了。说离居然也就离了。离婚手续的简便和执法人员的开明,使周明觉得,它是现代社会地地道道的一个文明标志。这种突然降临的文明,颇有些让他猝不及防。说起季红的来信,也是十分的偶然。本以为过去的情爱,经过十余年的中断,如何的珍贵,也不过是一件失传的珍品。丢失过的宝物,少有失而复得的好事,充其量也就是孤独寂寞和夜间的梦里,享受一下那过去的温情;忙的时候,是决然想不到的。可是,一次在和老指导员同桌吃饭,恭贺他升迁为一处之长的时候,他却说半月前他携着家小,去东京旅游,到东京御街的樊楼,见到了季红。他问真的是季红?答说拿不准,人家是樊楼解说员,大庭广众之下没敢乱问。不几天元旦也就到了,他寄一张邮政明片投石问路,也竟真的就是季红,便有了来信,有了回信。信虽写得长些,不过都是叙旧问安,彼此谈谈自己的生活状况。自然,其中也夹叙夹议一些对人生的感慨。原想这些隐私不该让妻子知道,可终于还是让她知道了。也许,索性早些全盘托给妻子,不定还能得到她的一个原谅。然而一切都已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