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30年文学典藏小说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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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名妓李师师与她的后裔(9)

离就离吧,季红不是也一再地在信上强调,她自结婚的那一天起,就是和丈夫在凑合人生,想要讨得幸福,不是说丈夫不行,而是自己没有了那样的心力和诚意。

那就离吧,离婚也不是一件大事,上纲上线地说去,只不过是对家庭的一种逃避。但是,话反过来讲,又如何就不是对爱的冲锋呢?

也便离了。

走出办事处的大门,他和妻子极其陌生地站在路边,望着南来北往的人群,彼此默默地看着,妻子说,周明,你以为你和季红是战场上的生死情爱,可我就怕季红是连李师师也不如的那种女人。

实在是没法把季红同李师师比较而论,时世有了八百年的变迁,真不知道她们的异同各在哪里。雅静餐厅虽然人多,可季红是包的单间,关起门来,依然有与世隔绝之感。彼此坐着,周明想到了京剧大师梅兰芳,和季红故乡的豫剧名人常香玉。两相比较,你说谁唱得更好?同是唱戏,却无法比较。至于季红同李师师,大约也就于常香玉和梅兰芳吧。

然而,名妓李师师,也委实令人可敬。

自那一夜将周邦彦送出京城,日日除了徽宗光临到来,不得已的应酬以外,是和别的任何男人,连逢场作戏也懒得一动了。闲暇下来,就是侧在床上,一遍一遍地低吟白居易的《琵琶行》的其中几句:

曲罢常教善才服,

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少年争缠头,

一曲红绫不知数。

今年欢笑复明年,

秋月春风等闲度……

有时这样吟着,也就哭了。

人也老得很快,发现眼角有纹的时候,倒先自吃一惊。就这样凄凄慌慌地度着日月,私下和周邦彦不断有着书信来往,借以支撑彼此崩溃的精神。谁都知道,名妓李师师事实上已是徽宗皇帝的私妓,自然也极少有人敢动李师师的邪念。然而另一方面,李师师同徽宗的关系,名昭于天下,早时她想归周邦彦为妾的计划也自然成了一场空梦。纵是周邦彦至死怀着不能娶李师师为妾的遗恨,李师师也不能因此而害了周邦彦。这样,把岁月捱到金兵攻占了北方大部,达赖率部直取中原,宋江、方腊又起义临了高潮,徽宗也终是身弱力竭,不能临朝,不得不主动让位于儿子钦宗。李师师也就借机上书徽宗,求赐她离开青楼,在京都盖一慈云观,以能使自己出家归道。徽宗信道教,让位后自称道君太上皇,退居太乙宫后,也就为李师师盖了一座慈云观,李师师便在一天落日时分,举行了隆重仪式,出家去了。在出家之时,北方战事吃紧,宫内国力空虚,前方兵士缺粮缺饷,她便通过京都府尹,除留下一支周邦彦所送金簪插在头上,将徽宗赵佶所赠全部宝物银两义捐,献给了战斗在北方的前线将士。这些宝物金银的账单是:

黄金:十五万两

白银:十九万两

金砖:五十余块

金条:五十七条

绢布:一百五十一匹

金簪:十五对

戒指:十五对

珠宝凤冠:一顶

映月珠环:三双

青白玉围棋:一副

琥珀杯:一对

唐时蛇附琴:一张

玉管狼毫笔:无数

风味宝砚:一只

玉香鼎:一个

各类碎金碎银:十箱

各类宝灯:三十只

舞鸾青宝镜:一面

各类零星宝物:两箱

各类金玉首饰:一箱

最后,李师师在出家仪式的末尾,换上道衣之后,一把火烧尽了徽宗和别的文人所赠的全部诗、文、词、画,唯将周邦彦的几封书信和赠词裹在袖中,坐车朝慈云观出家去了。事隔不久,金兵攻破宋都东京,掠走徽、钦二帝和嫔妃群臣。金兵元帅达赖早闻名妓李师师,有倾国姿色,遂派兵四处搜寻,最后还是卖国贼子张邦昌,将李师师从慈云观作为贡礼献出。据有关史载,达赖起初并不想将李师师如何,只是一见李师师之色,果真非虚传之言,决意要携走李师师,并要她的肉体侍奉;又听说李师师不仅美貌,而且才绝,便求弹唱一曲,李师师也就欣然应了,同达赖登上龙亭,自弹自唱:

惨淡君王去国,

风流司马无家。

歌扇舞衣行乐地,

只余衰柳栖鸦。

赢得芳名传乐部,

何惜颈溅血花!

自李师师在镇安坊接客以来,弹曲千万,听者万千,向来无谁听过李师师激越高亢的弹唱。这天在龙亭之上,她引颈高喉,唱得似激流高山,行云流水。然未等达赖在这激越的亡国之恨中醒悟过来,李师师便面对南方,说一声“邦彦,我先你去了”,就拔掉周邦彦所送金簪,向咽喉猛刺三下,又将带血的簪子,一折两段,吞进了肚里。

终于,她就倒在了龙亭的柱旁。待达赖惊醒,地上已是一片艳血,李师师也已面青手白,抽搐不止,把自己的生命随手扔给了八百年前的那个尘世,而唯一握在手中的,却是周邦彦写给她全部的书信和赠词《解连环》:

怨怀无托,

嗟情人断绝,

信音辽邈。

纵妙手、能解连环,

似风散雨收,

雾轻云薄。

燕子楼空,

暗尘锁、一床弦索。

想移根换叶,

尽是旧时,

手种红药。

汀洲渐生杜若。

料舟依岸曲,

人在天角。

漫记得、当日音书,

把闲语闲言,

待总烧却。

水驿春回,

望寄我、江南梅萼。

拼今生、对花对酒,

为伊泪落。

天是半灰半白之色,云彩低得仿佛伸手可及,站在樊楼顶上,倚窗而望,不要说《清明上河图》上的繁华东京,早已一去不返,就是一落千丈的徽宗时期,也是无踪无影。大宋朝代,除了给东京百姓留下一些梦幻以外,再就是古都的虚名了。周明靠着窗栏,手里捏着《清明上河图》的画卷,把目光落在东京的形象上,忽然觉得,不要说宋时的山水城郭已去,就是宋时的东京人心,委实在今日东京人的骨血中,也残存不了几滴。在前面不远徽宗宴的雅静餐厅的单间,昨晚他和季红围着一桌所谓的宫廷宴菜,简略地述说了彼此十余年的情况,周明便开门而见山地说:“我真的离婚了。”

她问:“真的是为我?”

他说:“真的是为你。”

她便笑了:“也算我没白爱你周明一场。”

他说:“你呢?”

她说:“什么?”

他说:“离婚。”

她说:“你离婚也不先征得我季红同意。”

他说:“由不得你我了,季红。”

她问:“那由得了谁?”

他答:“情爱。”

她就看着周明,说,周明,你怎么十多年了一点也没变。然后又说,今晚就住到我家吧,我丈夫出差了,今晚肯定不会回来,要说爱,我还真的只爱你周明一个,可要说离婚,我觉得犯不着的。我实话给你说周明,我和我丈夫谁也不爱谁,可我们过得很好,从没吵过架。他也当过兵,打过仗,在外面有情人,时常十天半月不回家。我不管他,由他去吧。男人们就这样。他能挣钱,对我管得也不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来了这就好了。说到这,她停下稍顿片刻,把目光搁到周明的脸上。这么说吧,她说,我季红一生一世都是你周明的女人,不管你什么时候到东京来,或你在天涯海角让我季红去,一句话或者一封信,一个电话或一封电报,我季红也就是你周明的女人了。

说完,她没有吃菜,也没有抚弄酒杯,而是把身子倚在高背椅上,让目光从周明的头顶,翻山越岭地爬将过去。

她说:“走吧,到我家,早些睡。”

他说:“季红,你实说,你还有没有别的情人?”

她说:“有。”

他问:“几个?”

她冷眼盯着他:“和李师师的一样多。”

他说:“我排在第几?”

她说:“第一,就像周邦彦之于李师师。”

他说:“你回去睡吧季红,我住在东京饭店。”

周明委实没有料到,他和季红的生死情爱,经过了十余年的洗礼,却再也不是那时候绿茵茵的圣洁了。她说她愿做你周明的生死情人,而不愿做你生死相依的妻子。她说,我不想折腾,男女的事情,你犯不着那么认真。她说你想想,周明,我三十几岁了,孩子都上了幼儿园中班,还能像当兵打仗时对所谓的爱情认真?什么爱呀情呀,不过是妓院候芳室的一道窗帘罢了。

他愕然。

她说:“真的,去我那住吧,我想你周明。”

他说:“我想让你离婚。”

她说:“和你结婚,你能像我眼下的丈夫一样,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他愕然不语。

她笑了笑。

走吧周明,有的话只能躺在床上一道儿说。是她在雅静餐厅,把他从半痴半呆中拉了出来。他没想到,十余年的时间,她已经没有了十余年前的半点身影。如她所说,我早就长大成人了,你还以为我是十几年前天真无邪的女孩儿。

他终于还是没有同她一道去她的家住。在街上分手时,她拥抱了他,亲吻了他,在他耳朵上说受不住了半夜你来,在后窗上敲四下,她便走进了一所洋楼小院。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突然决定要离开东京,离开季红。在旅社一夜的辗转反侧,一大早起床洗脸,吃了东京的街道小吃,慢慢步行来到御街的樊楼。

他要向她作一次最后的人生诀别。

那几个游客,咽掉了李师师与徽宗的故事,踩着自己的言谈笑语下楼了。

季红还没来,已经是上午九点钟。

周明跟着那几个游人,到二楼展厅转了一圈。浏览一遍七朝历代皇帝的功绩伟业和风流韵事,仍不见季红来到,便问了二楼展厅的解说员,说她丈夫突然出差回来,她一上班丈夫就打电话让她回去了。说他有事可到季红办公室等一阵。他被引至二楼西角的一间小屋,推门进去,屋里竟如一间书房,靠墙立着的一排书架,堆满了历史书籍,且多是一些线装书,多是宋代历史和有关宋代历史及御街、樊楼的资料。在季红临窗的办公桌上,堆的全部是北宋以后出版的《贵耳集》、《宣和遗事》、《浩然斋雅谈》、《东京梦华录》、《汴都平康记事》、《如梦录》、《水浒传》、《黑旋风李逵仗义疏财》、《汴京纪事》等,这些书多是有着名妓李师师、徽宗帝赵佶、祖先周邦彦的一些载说,有些周明看过,有些他则是第一次见到。在这些书旁,放着季红的一篇尚未定稿的论文,题目是《论李师师、周邦彦、徽宗帝三人关系之不可能》。看到这篇论文,周明忽然对季红产生了一种不可小视之感,急不可耐地朝着下文读去,看到第一章节是“首论周邦彦与徽宗帝相争李师师之不可能”,其主要论据,是引用香港名人罗忼烈先生的研究成果《周邦彦三题》中风流文士形象的来源之谈,说周邦彦和名妓李师师的真正风流时期,是在他太学生时或者宣和年间,而周邦彦为太学生的时间是元丰二年至六年,即一○七九至一○八三年,而徽宗帝却是元丰五年才出世,一岁孩童,如何能同李师师交往?又如何能同周邦彦相争女人之美?而至宣和年间,周邦彦已经是六十几岁的老人,宣和元年(一一一九年),他先后在真定府和顺昌府做知府,宣和二年(一一二○年),又从顺昌调至处州,不久就以提举南京鸿庆宫的名义退休,这时候方腊动乱,他回到杭州,继而方腊攻占杭州,他又至扬州避乱。宣和三年(一一二一年)正月,他从扬州取道安徽天长县去南京,写了他一生的最后一首词《西平乐》并序,到鸿庆宫后随即去世,终年六十六岁。季红在文中说到,由此可知,周邦彦于宣和年间根本不在京都,怎能和宋徽宗、李师师碰在一起?季红文中的后两个问题,是二论徽宗皇帝与李师师关系之不可能,后论周邦彦与李师师关系之不可能。周明对季红的这些仿佛有理有据的观点十分震惊,正待继续看将下去,这时候,季红推门走了进来。他扭身抬头,第一眼看到的是季红描了眉毛,涂了口红。她这一化妆,忽然就弥补了她形象之短缺,猛地使周明感到她姿色大增,显得十二分的光彩照人。

自不消说,她也是一个美人。

(原载199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