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宗和李师师所谓的爱情,被徽宗所洞穿,那是次年三月的事情。和李师师第一夜的同床,徽宗以五十两黄金做了酬谢。之后,徽宗曾又派张迪给李师师送来黄金、白银各千两,并赐绢十匹,金簪、戒指各五对,映月珠环、白玉棋盘、碧白二色玉棋子,及琥珀杯各一对,唐朝宫中的珍品蛇附琴一张,还有玉管狼笔、风味砚、李廷圭香墨、南溪宣纸等文房四宝。并给李姥金条三根,金砖两块。这期间,回家奔丧的周邦彦,也终于捎来书信一封,说家父已故,田地已变卖过半,相会指日可待。因此,李师师初接赵佶五十两黄金,倒为私幸皇帝暗自窃喜,想,皇帝无非偶来妓院寻找一次野趣罢了,我师师纵然色艺双全,宫中贵妃又哪在我色才之下,有这五十两黄金,倒可以赎身随邦彦去了。哪想到几日之后,又有这么多的赐物,足见赵佶还要不断来的,倘若长此下去,自己和邦彦的情缘又如何能够持续?见周邦彦说择日就要带着银两动身来京,于是,李师师就对此事忧愁起来。在这忧愁之中,徽宗帝是果然常到镇安坊来,李姥也不断得到皇上送来的金银珠宝,喜不自胜地拆去原有的旧房,盖了一座典雅的花楼,专等徽宗临幸镇安坊。三月间,花楼前边杏花盛开,蜂蝶翩翩,李姥请徽宗赐书题字,以增光辉,徽宗也就欣然提笔,写下了“醉杏楼”三字。因这三字,是徽宗帝自幼独创的瘦金体书法,凡路过镇安坊者,仰头一看,便知出之皇帝御笔。皇帝肯给妓院题字,也就不难推断皇帝与妓院的那层关系。于是,一时间,消息不胫而走,满东京都知道皇帝不断要私幸名妓李师师了。
也就这个时候,周邦彦到了东京。先见李姥,说要见师师,李姥说,师师也很想你,早该见了,可过夜不成,师师眼下概不接客了。周邦彦说,不接了就好,李姥说,你去候芳室吧,天黑前一定要离开那儿。
这时候也正是天将黑未黑的时分,二人见了,免不掉痛哭一场,亲热一阵,亲热一阵,又哀叹几声。最后,周邦彦说,我把田产卖了四分之三,赎身钱凑了大半,你这儿攒了多少?李师师脸上立马僵了一层白色,泪水叮叮当当落在地上。周邦彦说,怎么了,李师师哭着不言。再问,仍是哭着不言。周邦彦说,有话你说师师,银两若还不够,我让家人回去将田产卖尽也就是了。
李师师也就终于擦了泪说:“你入城没听说什么?”
周邦彦微怔:“听说什么?”
李师师说:“你没看见镇安坊的‘醉杏楼’三字?”
周邦彦说:“没见。”
李师师便拿出徽宗帝赐给的《夏日》一诗,铺到周邦彦面前。周邦彦看了那瘦金黑字,抬起头来盯着李师师,说,赵佶来过你这?常来,李师师说,今夜还来。这时候周邦彦突然从床上坐起。
“你喜爱赵佶?”
李师师说:“是他喜爱我。”
周邦彦说:“你到底还打算赎不赎身?”
李师师说:“赎。”
周邦彦说:“何时?”
李师师便又哭了,说:“待赵佶厌腻了我。”
周邦彦本欲变卖田产,提着银两,千里迢迢赶至东京为师师赎身,哪想到忽然间有了皇帝私幸师师之事。真如百姓说的当头一棒,然正要厉言厉声几句,李师师却话未落音,突然跪在了周邦彦面前,说,邦彦,我生是你的,死也是你的。皇帝与我,说到天东地西,皇帝则皇帝,妓女则妓女,普天之下,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皇上会妓之事,想他徽宗,三朝两日之后,就是不厌腻于我,也该顾及身为真龙天子,不会因我一妓而名失天下。到了那时,我会请徽宗念在我师师肉侍于他的情分,恩赐我师师一条生路,脱妓为民,远离东京,到你室内做一小妾,一心一意侍奉你邦彦一世。李师师这样说着,也就抱着周邦彦的双腿哭得愈加伤感,仿佛怕周邦彦不肯原谅她,因而拂袖而去。所以她愈抱愈紧,愈哭愈痛,最后就把脸捂在周邦彦的双腿之间,说,邦彦,我师师别无他求,只求你这次到东京来能多住一些时日,徽宗他也并非每天都到镇安坊来。他不在时,你多给李娘一些银两,使我每天都能见你一面,待皇上有一日明白该以朝政为重,他会恩准我离开镇安坊的。那时候就是我千金散尽,也要同你邦彦远走高飞,离开这喧嚣尘世。
文人周邦彦又能如何?
毕竟赵佶是当朝天子。
扶着李师师的头让她站将起来,替李师师抹了眼泪,对她既未点头,又未说话,两个人就在候芳室相拥相抱默默落泪直至李姥走进,说,师师,快收拾一下,皇上马上就到,邦彦你也赶早儿离开镇安坊去吧。
这一夜,徽宗帝和李师师在床上睡觉,发生了一样想不到的事情。无论李师师对周邦彦情爱如何,对徽宗,她却不敢慢怠一步,至少说,浮层的情爱,她必须让皇帝感到亲热。而另外的一个情况,是中原北方的金兵屡犯边界,或多或少,总是徽宗的一桩心事。这天又从北界传来消息,说边界半年来屡战屡败,金兵不断向南进取。因此,徽宗心烦,天麻黑便奔了镇安坊来,比往日最少提早一两个时辰。这边周邦彦刚刚离开候芳室,那边皇上已经走了进来,见李师师素装不言,本来图的就是这个素装野趣,且还见她两眼微红,有层哀伤在她的脸上飘飘荡荡。她向他躬身请安以后,徽宗问李师师因了什么,李师师说闻听边患吃紧,内又有方腊、宋江造反,我恐皇上因我一妓而误了国事,那时候我李师师才真为罪该万死。徽宗本来心烦,没想到大宋兵屡战不胜,原想到李师师这儿讨一番清静乐趣,不想李师师也同众臣谏言一样,便说,我赵佶不是无能安邦治国之君,用不着你为朕担忧,金兵南侵之事,朕已派人前去议和,化干戈为玉帛;方腊、宋江草寇,早被重兵包围,内乱就要平息,大宋依旧是一统江山笙歌多,花红柳绿满城廓,你师师尽心侍奉朕的精神也就是了。
至此,李师师便默着不言。
徽宗说:“鼓琴助乐。”
李师师取过唐朝宫中的珍品蛇附琴,没有调试,便坐下抚拨,边弹边唱:
汴水流,泗水流,
流到瓜州古渡头,
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
恨到归时方始休,
月明人倚楼!
河畔青芜,堤上柳,
不辞镜里朱颜瘦。
独立小楼,风满袖,
问苍天,国难谁不忧!
李师师伴琴歌唱,操琴抒怀,唱至“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便先自想到在东京的周邦彦,泪水止不住地汩汩滴落,直至“问苍天,国难谁不忧”,她已唱得哀怨凄婉,催人泪下。唱完了,她指离琴弦,余音颤动,人却看着窗外月色,满脸极浓的愁容,以为徽宗会为此或怒或有所心动,因此舍妓而去,以国事为重。不料他突然站起,走到李师师身后,说朕要纳你进宫为妃。李师师听了此话,极为惊讶。她转过身子,突然下跪至徽宗面前。
“妓女进宫,有累至尊,请皇上三思。”
徽宗说:“朕纵有三千粉黛,却无一人替朕忧国。你李师师虽为妓女,朕以为你才貌均在嫔妃之上。”
“请皇上万万不可这样比说,”李师师低头快言,“皇上为真龙天子,师师为下贱妓人。不要说纳妓为妃,就是现在已经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百姓无人不知皇上私幸民妓。我师师本就下贱,皇上绝不可为我一时激动。一旦消息传至边关,不知前线将士还肯不肯为大宋江山卖命打仗,望皇上为国事、民事、你我之事从长计议。”皇上至此也默了一阵,说师师你平身说话,以你之计我该如何。
师师依然跪着。
“赐师师一死,一可平民愤,二可让皇上静心操持国事。”
徽宗望着墙上自己送给师师的《藏娇图》。
“师师可无朕,而朕不可无师师。”
李师师依然跪着。
“那就赐师师一生,使师师远离尘世,销声匿迹,过几年平民生活。待国事平安,民心平静以后,皇上若还记得师师,召师师回京,师师也不敢不回。”
徽宗转过身子。
“不要讲了。朕说过朕不可身边有后有妃而无师师。你若顾虑颇多,不愿进宫作妃,朕愿修一条暗道常与来往,这样一来你我便利,二来也可遮人耳目。”
李师师无言。
周明也终于明白,皇帝的话也果真金口玉言。徽宗说修一条从皇宫通往镇安坊的暗道,也就果然修了。在御林军严密的警戒之下,数月之后,一条通往镇安坊的暗道也竟修成竣工。对外说是御林军的转兵洞,没有皇上旨令,他人一概不得出入。路面上行人来来往往,又岂知天子正在地下暗度陈仓。而且,有了这条暗道,徽宗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与李师师的肉交也更加频繁。其时,周邦彦一直住在东京,三朝两日就要同李师师会上一面。彼此相见,多是哀叹哭泣。日子久了,泪也自然少了。泪少了,亲热便多。而李师师这边,同皇上一起,毕竟是一种小心侍奉,言语必然谨小慎微,就是一时忘乎所以,事后也觉不到什么意义,只有同周邦彦在一起,方能平起平坐,方敢争诗论词,方敢放开一笑,方敢一场悲欢。总之,在皇上面前所不敢的,在周邦彦面前都敢;在皇上那儿得不到的,在周邦彦面前都可得到。七月间,皇上因年迈和房事过度,日渐身虚力竭,御医要他休养几日,他便到李师师那儿狂欢一夜,走时对李师师说要过些时日再来镇安坊。据此,李师师和周邦彦也便日渐胆大,有时候二人白天在一起,夜间也在一起,他们就睡在李师师同皇上睡过的御床上,一切的做派,都如一对夫妻。然这天夜里,二人刚刚上床,皇上又从暗道来了。借得李师师的梳妆之机,周邦彦方及时退出了李师师的房间,到了徐婆惜的房里暂时躲着。徐婆惜是东京五大名妓之一,名列李师师之下,和李师师关系亲如姐妹,自然也妥善保护了周邦彦一夜。而其利害关系,镇安坊的姐妹人人明晓,倘若皇上知道周邦彦刚刚从李师师身边离去,不仅会杀了李师师和周邦彦,只怕众人都要受到牵累。
李师师这边却出了事情。
李师师与男人同床,向来有个习惯,多数时候都沉默不言,一副逆来顺受模样,使男人觉得她文静而又温柔,唯和周邦彦在一起,哭是哭,笑是笑,言说是言说,等到了床上,彼此先是一番恩爱抚摸,才会认真去做那样事情。在那事情高潮来临之前,她便浑身颤动不止,呢呢喃喃,不知说些什么,待高潮如期而至,她断不了哇哇大叫,抱紧周邦彦的身子,一遍又一遍呼叫周邦彦的名字,仿佛站在旷野,呼叫她丢失的一个孩子,或日落未归的丈夫。那声音听来鲜红如血,使人感到即刻就要在男欢女乐之中发起狂来,以为世界都已消失,只留下他们一双男女,尽可以无所顾忌地享受人世的情爱。
然她和徽宗同床欢乐,却从无此番景象。
可是,今夜有了。
她呢呢喃喃之后,突然大叫起来。脱口而出的,却是连唤了三声不带姓的邦彦的名字。
徽宗帝在她身上稍微一怔,便极为从容地摸来龙衣,不等将尽的事情有个最后,就从李师师的身上走了下来。
“你刚才叫谁的名字?”
李师师知道言中有失,也就披衣坐起。
“皇上,我叫周邦彦的名字。”
徽宗帝面对窗外冷月。
“周邦彦来过这里?”
李师师拨亮了烛光。
“没有。”
徽宗帝转过身来。
“他在东京?”
李师师半疑地望着徽宗的脸。
“不是皇上让他在京外做事吗?”
徽宗帝审视着李师师的表情。
“你为何和朕做爱却叫了他的名字。”
李师师给徽宗沏了一杯热茶。
“师师今晚刚读过周邦彦的一首词。”
徽宗说:“什么词?”
李师师说:“《满庭芳》”。
徽宗问:“其中有什么佳句?”
李师师说:“且莫思身外,容我醉时眠。”
徽宗说:“此句好在哪里?”
李师师说:“沉郁顿挫之中,别有人生蕴藉。”
徽宗问:“你以为周邦彦的词如何?”
李师师说:“其词可与苏轼同论。”
徽宗问:“与朕的词文相比?”
李师师又看一眼徽宗:“师师不敢直言。”
徽宗朝前倾了一下身子:“讲。”
李师师跪将下来:“师师更偏爱周邦彦的词风。”
徽宗默了一阵,说:“朕与周邦彦两人相比?”
李师师抬头:“当然师师钟爱于皇上。”
徽宗帝坐下抿了一口茶水,说:“因为朕是皇上?”
“不是。”
“因为朕给了你金银财宝?”
“师师向不看重身外之物。”
“那你为何就偏爱了朕?”
“皇上词虽略逊苏轼与周邦彦,可皇上能兴邦治国,诗文俱佳,字画又都名冠天下,哪一样都非周邦彦所能相比。”
徽宗再也没有说什么,一杯茶呷了一半,最后看了一眼李师师,既没说师师请起平身之言,又无怒颜呵斥之色,就那么让李师师跪着,平平静静从她身边走去,穿过候芳室,入了通往宫中的暗道,默默回宫去了。
自徽宗帝私幸名妓李师师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情未尽而去。且自此,他对李师师的兴趣也日渐少了,大约这同他年事已高,国事多难也不无关系。
那一夜,徽宗帝刚走,李师师便站起身来,到徐婆惜房里找到周邦彦,前后说了经过,同徐婆惜一道,连夜将周邦彦送出了东京。本以为镇安坊自此不大难临头,也要受皇帝冷落。哪料时过不久,徽宗帝又让张迪给李师师送来了却尘被、藕丝灯、暖雪灯、芳芯灯、火凤衔珠灯各十盏,让其分悬各厅,使醉杏楼在东京大摇大摆地金碧辉煌起来。并另送舞鸾青镜、金香鼎、蒙顶香茶、金砖玉马等宫中珍品,价值十万两黄金,供李师师收藏。最后张迪走时,悄声对李师师说了一句,皇上今晚要来过夜。
也就果然来了。
徽宗帝在候芳室看到李师师,一股春风就从他脸上的纹络一掠而过,过去一手拉着李师师,说还是忍不住要来会你,原来你和宫中众嫔妃皇后相比,差别是假如你们都在一起,她们也不穿宫服,而各自素装,我能一眼认出素装的你,却认不出素装的她们来。
没想到季红不在樊楼。
三楼之上,并无人参观,无非是几页简介,几个传说和几张《李师师》电视连续剧的剧照。周明沿着现代人的思路,从那剧照拼接的故事中徜徉出来,到复制的李师师的围棋台旁坐了下来,看墙上的挂画,看宋徽宗的蜡像,看李师师和徽宗旁的膳房,无论如何,觉得这几间房子,几样陈设,几件道具,不能把人带回八百年前李师师的历史之中。坐在那里,他想,这有些哗众取宠之感。现在,季红是这樊楼的历史研究员,是三楼展厅的解说员,可并不知道她对名妓李师师有什么见解。
他等着季红回来。上班时间,外面又阴天小雨,估计她不会走远。环境倒是不错,能倚窗遥望龙亭湖,能侧身望到宋都一条街,只是雨虽不下了,天还阴得浓烈,无休无止的情调。偶有一辆汽车驶过楼下的御街,被雨水洗过的声音,摔打在樊楼的墙上、窗上,很像是鞭子抽打什么篷布。周明就这么坐着,看看手表,又看看楼梯的门口,找到的是一片往事的宁静。
最没想到的是,那天边境的早晨,太阳从帐篷的弹洞里穿射过来,响动的声音也从弹洞里穿射过来。他和季红醒了之后,又从弹洞望将出去,发现排长领着一片人马,在那一片灰烬中刨来刨去,然后把一样一样的东西,抬麻袋一样抬到草地,并排地放在一起。远处的山坡下,有走来走去的哨兵。狼藉的医院里有几堆人在搜寻着什么。太阳光很足,如同铺在大地上随物赋形的玻璃。周明拉着季红的手,走出帐子,阳光一针一针地扎在他们眼上;流水的声音,如同李师师弹奏的唐宫的琴弦,极有韵致地朝远处响去。他们默默地在一片死静中朝着排长们走去,一种死而复生的亲切,如同一道无声无息的暗流,在他们身上汹涌澎湃得洪浪涛天。
走近了,他唤:“排长。”
排长和大家转过身子,站着看了一会儿他们。
排长说:“你还活着周明。”
他依然拉着季红的手,默默朝前走着。
周明说:“这是卫生班的季红。”
排长看了一眼季红,说:“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