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30年文学典藏小说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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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阿宝(1)

李晓

“你们看,他们要进村了。”

我们站在屋门口,面面相觑。村里哪家还在烧锅,晚风吹过,送来一股焦烟味,也送来村西边那伙人的嚷嚷声。我们看不见他们,天已经黑了,可我们知道他们在那里,从太阳落山那会儿,那伙人就把住了村西口。

“他们进了刘大爷家。”博士说。西边有十来点手电光在晃动,远看就像是烟锅火。下焦庄的人堵在村前,也封锁了村后和山边的路。他们就算是把咱们村包围了,还四方八面地吼:“快把焦家的女人交出来,要不咱们就进村搜。”那吼声雷打般惊天动地,好像不知有多少伏兵似的。妇女们吓坏了,忙不迭把娃娃赶回家,把猪圈门拴紧。我们以为这是虚张声势,可没想到下焦真的会进村搜人。

“现在他们已经到会计家了。”蟹兄靠在门板上,不成调地吹起口琴。

寿县佬呆呆坐在板凳上。自打队长把他领进咱们屋,他就这么呆呆坐着,脸上的肉都板结了。我们想他准是怕得要命。这老实头,恭恭敬敬跟着老婆来拜见丈人,怎料得到会遇上这变故。也幸亏他听不懂我们说的上海话,要不这会儿没准连尿都下来了。

吵嚷声越来越近。博士说:“我不明白,刘大爷的女儿干吗死心塌地跟定了这个草包,回下焦庄去不是挺好吗?”

“她是个憨子,”林肯说,“要不结婚刚一个月就会被人贩子拐到寿县卖了?可现在的事倒很难怪她。”

一块石子砸在门头上,发出一声响。队长家的小栓柱猫似的趴在院墙头,轻声对我们说:“学生,下焦庄的人太野,拦不住他们,我爹让你们留神些个。”说罢,又猫似的消失在院墙那边。

四眼踢了下寿县佬身下的板凳。“喂,焦家人过来了,你快躲进锅屋去,趴在柴草后面。要是你不打算让他们抢走你的老婆,那就别吭声,就是火叉扎进屁股也别吭声。”

寿县佬躲进锅屋,四眼钻到自己的帐子里,林肯和博士凑在油灯下走棋,蟹兄不成调地吹着口琴。下焦庄的那伙人把手电光晃过我们的脸,我们就像不知道似的,连头也不回。

他们挤在门口,有些犹豫,我们听到其中一个人说:“这是上海下放学生的家,要不要进去?”被问的那人是他们的头,想来就是刘大爷从前那个女婿。他用手电扫着屋子,灯光下挨个现出我们的箱子木柜,存粮的笆斗麻袋,还有帐子,就像是电影里的日本鬼子在装甲车上开探照灯。

手电光停在帐子上。“那床上黑乎乎什么东西,二黑,你过去看看。”

有人应了一声,跨过门槛。口琴声戛然止住,蟹兄横过身子,挡了那人的路。“怎么着,要抄家?抄到我们上海学生头上来了,还有没有王法!我要上县里告你们去。”

我们原打算这招把下焦人唬住,起初他们也真的被唬住了,那个二黑回头看看,退了出去。可半道上杀出个程咬金,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穿条纹海魂衫的愣小子,他理着平头,皮肤墨黑,要不是他口操上海话,我们可真不敢认这个老乡。

“你们从上海来?”那愣小子问。

“那还有假,怎么,你不相信?”蟹兄说。

“我相信,我也是上海学生,所以别对我们来这一套。”那人说着,拔出拳头,对着蟹兄的下巴,结结实实打去。

我们愤怒了。下乡来,我们很少被人欺侮,更不用说在自己家里挨拳头。蟹兄愤吼着还击,林肯也从板凳上掠起,向那人扑过去。这完全是一瞬间的事,下焦庄那伙人还来不及思考,随后他们便听见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四眼撩开帐子,像是才睡醒的模样爬下床,伸着懒腰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得进大牢。”

天亮前,我们从小路上了山。下焦的人折腾到半夜,总算偃旗息鼓撤走,可我们出村时还是万分小心,生怕他们埋伏下探子,等走到山顶才敢放声说话。队长走在前面,跟着是刘大爷和他的女儿女婿,我们四人压后,一个个拉着手,怕一脚踩空,摔断了脖子。翻过山是咱们村的湖田,过了湖田就是老河,队长上河边的船去,找相熟的渔民把我们送往县城。开船时,那憨女儿干号着扑进刘大爷的怀里,刘大爷也泪流了满面。他说:“闺女,往后你就别来看望爹了。爹知道你们在寿县活得不孬,死了也安心口罗。”我们在船上,见他久久站在岸边,直到身影溶进山色里。

渔民升起帆,便坐到船后,操着舵把。他不愿和我们搭话,可能是因为被人半夜叫醒,心里不痛快。寿县女婿一支接一支向大家敬烟,蟹兄双手捂着下巴,苦着个脸。我们坐在船舷边,满耳边是风猎猎地鼓帆,船哗哗地破水。后来,太阳出来了,阳光透过帆上的孔洞,像是在暗色的帆上镶了千百颗钻石。

下焦人没料到我们会从水路走,我们顺顺当当送走那两夫妻,回到村里已经是下午。我们也没料到有人会在家门口守候,所以等看到那件条纹海魂衫时,我们真是有点手足无措了。

他跟在我们后面进了屋。蟹兄瞪起眼,把手指骨节捏得喀喀响。“你还记着阿宝的仇呢,是不是?”他对蟹兄说,“不错,阿宝落手是重了些,可你们打得也不轻。你们看这儿,”他侧过脸,让我们看他腮边的一道血口子,那是蟹兄用口琴砸的。“还有这儿,”他挽起裤脚,大腿上有一块巴掌大红里透紫的淤痕,是林肯的膝盖撞出来的,“你们和阿宝也该算扯平了吧。”

我们这才知道愣小子名叫阿宝,还知道他习惯把自己也称作阿宝。

“可不管怎么说,是阿宝先动的手,阿宝错了,所以阿宝来向你们赔罪。”他打开带来的马桶包,取出一瓶绿豆烧,两包东海烟,放在桌上,又把手伸进包里,抓出一只活鸡。“阿宝原想多带些来,”他说,“可这个月的零用钱都花完了,”突然,他闻了闻手指,鼻子一皱,骂起来,“他妈的,这该死的鸡拉了阿宝一马桶包屎。”

我们笑得前俯后仰,阿宝望着我们,也咧开嘴笑了。笑过蟹兄再也不能记仇,我们杀了阿宝的鸡,喝了阿宝的酒,大家就成了朋友。在一二十岁那种年龄,人们的确很容易成为朋友。

听阿宝说,下焦庄有人看见刘大爷那闺女下火车,一路跟到咱们村,才设下了包围网,没想到煮熟了的鸭子飞了,让他们气伤了心。阿宝就在刘大爷前女婿家吃住,所以也被叫来做帮手。“阿宝进退两难,”他说,“你们不知道焦家人对阿宝有多好,就像对自己孩子似的,阿宝不能对不起人家,想来想去,只有先得罪你们,回头再来向你们赔礼。”我们心想,刘大爷的闺女可是比他要难多了。那姓焦的是她原配男人,但怎么说也只有一个月的恩爱,她被卖到寿县已经两年,又成了家,有了孩子,那寿县佬对她也不坏,让她跟谁好呢?这可不是打一拳再抓只鸡就能解决的。不过这事现在已经跟我们无关了,跟阿宝也无关了。

吃完饭天都黑了,阿宝就睡在我们这儿。我们去塘里洗澡,泥鳅拱着小腿,青蛙就在脚边呱呱地叫。林肯对打了阿宝有些内疚,便问:“阿宝,你还痛吗?”

“你说腿上?那算什么,给阿宝挠痒。让你们看看,”他脱下身上的海魂衫,借着星光,我们看到他肋边一条又长又深的伤痕。“这是阿宝爸爸打的,那才真叫痛呢!”

“好家伙,”四眼拍着额头,“他用什么揍你的,日本鬼子的武士刀?”

“什么呀,就用拳头。阿宝的爸爸从前是拳击家,全上海有名气的,一秒钟能打出六拳。这伤还不算厉害呢!阿宝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逃课,被爸爸扇了一耳光,昏过去整整半天没醒转来。”

我们听了直吐舌头,可有趣的是,阿宝的语气里没有怨恨,有的只是夸耀,好像他从心底里为有一个能这样揍他的爸爸无限自豪似的。

那年冬天回上海,我们有幸见到了阿宝的拳击家爸爸。他们家住在一条老式里弄里,进门是公用厨房,然后是一道又窄又陡又黑的小楼梯。我们一个拉一个后襟上楼,又想起送刘大爷一家上船的那个夜晚。亭子间门敞着,有个男人说阿宝不在,他两手各抓一个十磅的热水瓶,像做哑铃操似的在胸前挥舞,他的臂膀足有博士大腿粗。

我们想告辞,阿宝爸爸硬把我们拽进亭子间。他屋里摆设很简单,没几件像样的家具,一面墙上挂着一幅镶黑框的年轻女人照片,另一面有一张阿宝初中二年级时班上发的劳动奖状。

拳击家关切地问我们,阿宝在乡下表现怎么样,我们着实夸奖了一番。林肯说他性格豪爽,四眼说他深明大义,蟹兄说敢作敢当,博士想了半天,说他仗义疏财。我们的胳膊上还残留着拳击家的握力。

博士把马屁拍错了地方。第二天,阿宝狠狠埋怨了我们。“他妈的,你们什么不能说,偏偏说这个,”他气喘吁吁,“爸爸就是怕阿宝胡乱花钱,连零用都是寄到焦家去的,要阿宝到月领一点。”

博士担心地问:“怎么,你爸爸又打你了?”

“那倒没有,爸爸不会为这点小事动拳头,阿宝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