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下身子,解开不离身的马桶包,这式样那时已经不再时髦了。我们瞪大眼睛望着,心想那包里会不会又有一只活鸡,可他拿出的是一副拳击手套。那手套好大,前端塞满了棕丝和棉花,打在身上不怎么痛。我们每人都戴上比试了几下,但没一个能在一秒钟内打出四拳。蟹兄用力过猛,险些跌进身旁的喷水池中去。我们是在襄阳公园里,那水池的喷水龙头早坏了,只留下一池臭水,水面上漂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糖纸和枯焦的树叶,在糖纸和枯叶后面,是一个暗蓝色的东正教堂圆顶的倒影。
那几天,大概是阿宝最后的好日子,回到乡下他就开始倒运了。说起来四眼对阿宝和焦家的关系早已摇过头,“君子之交淡如水,过于亲近,则容易反目成仇。”四眼的话不幸而言中。不过那件事可怪不了焦家,完完全全都是阿宝一个人的错。
秋后有一天,公社杨秘书突然把队长和我们叫了去。“是这样,”他说,“外公社调来一个上海知青,犯了严重的生活错误。公社决定放在你们集体户里,你们四个和队长要好好管着他。
杨秘书出去带人,把我们撂在办公室。队长愁眉苦脸啃着烟杆,林肯往地上吐了口口水,“呸,什么样的垃圾都往我们户里塞。”蟹兄想了想说:“等会儿他来的时候,大家都神气足点,给那小子一个下马威。”我们肯定没能给任何人一个下马威,杨秘书把人带进屋时,我们全傻了,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走得很快,要赶在日落前回家。路边的稻子已经收光了,田里只剩下些焦干的粳,乱草似的,显得无限荒凉。阿宝穿着海魂衫走在最后,手提一个旅行袋,背着他那马桶包。别的东西,他都留在焦家了,他自觉对不起那家人,又来了老一套,打一拳再赔礼。姓焦的念着往日的情分,也念着是家丑,不想往外声张。县里呢,因为一头是上海知青,一头是军属,也打算大事化小,所以只棒打鸳鸯,把阿宝调离本公社算了。
夜里,等闩上屋门,我们逼着阿宝交代了他的艳史。那女的是焦家的姑娘,也就是刘大爷那闺女以前的小姑子,已经出嫁了,丈夫是军人,在部队上服役,多半日子她都住在娘家。焦家一向把阿宝当做自己人,她自然也不例外,日子长了,就出了那种不清不楚的事。“你们别这么盯着阿宝,”他红着脸,结结巴巴,“不怪阿宝,全是她主动的。可她对阿宝实在好,每天晚上把洗脚水端来,阿宝洗过了,她再端出去倒。有一天阿宝生病,她炖了鸡蛋送到床头,一调羹一调羹喂阿宝,喂完又给阿宝洗脸擦身。可后来,她,她掀开被子,就睡到阿宝床上来了……”
油灯亮着昏暗的光,照着阿宝垂在膝盖间的脑袋,照着我们四双冒出绿火的眼。蟹兄说:“阿宝啊阿宝,你可真有花头。”
“阿宝没花头,阿宝要有花头也不会被人赶出下焦庄了,”他叹了一口气,惶恐地说,“这件事阿宝还不敢告诉爸爸,他要知道了,肯定会把阿宝打死。”
阿宝在我们队里只待了两个来月。他人变多了,整天恍恍惚惚,低头跟我们下地干活,低头跟我们收工回家,但很少跟我们说话。村外山坡上有块大青石,在那儿能望见南通北达的路,望见沿山一溜所有的村子。没事的时候,阿宝常常一个人坐在大青石上发呆。我们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不去打扰他。
他在脖子上套了根红绒,平时总用手捂着心口,有一天我们发现了这其中的秘密。
他俯在脸盆上冲头,不留神把衣领敞开了,红绒拴着的东西露了出来。这是个夹照片的硬纸鸡心,在镇上小摊里卖一毛钱一个的那种,鸡心里夹着的就是那端洗脚水女人的小照。
“阿宝,你还丢不开她哪?”博士吃惊地说。
“阿宝丢不掉。”他两眼痴痴地看着照片,“她在阿宝心里边,阿宝天天梦见她。她说过,就是坐牢,她也和阿宝一块儿去。”
四眼沉下脸喝道:“听着,浑小子。在上海有你爸爸管教你,到这儿我就是你爸爸。焦家已经放了你一马,你还不知好歹啊!要是再出点什么事,你这辈子就完蛋了。懂吗!绝对绝对不许和她见面!”
四眼说得够不客气的,摆在从前,没准阿宝能和我们拼命。可那会儿他只是干眨眨眼,茫然地望着我们,好像灵魂不在身上。唉,要是那一天,我们四个把他狠狠地揍上一顿就好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仿佛到今天还在眼前。有时我们会不由自主把它和另一件事搞混,因为那两晚的情景是那么相似。月也是那么黑,风也是那么高,蟹兄靠在门板上,不成调地吹着口琴,队长家的小栓柱歪着头听。突然,栓柱子说:“瞧,有人进村了。”
村口有十来点手电光在晃动,远看就像是烟锅的火。
我们站在门口,面面相觑。手电一闪一闪走过刘大爷家,又过了会计家,直向我们这边奔来。他们走得很快,但脚步声却很低。蟹兄说:“可别又是下焦庄那伙人来找老婆吧。”
“那他们的探子就瞎了眼,”博士说,“他们该往寿县去才对。”
我们哈哈大笑。拿手电的人走过我们门口,听见笑声,向我们望望,可没停下脚步。林肯像被什么鲠了,忽然笑不出声来,“见鬼,不是下焦庄的是谁呀!走在头里的那个,不就是阿宝的房东吗!”
“坏事了。”四眼的脸一下发了白。
“阿宝呢?阿宝在哪儿?”
阿宝不在屋里,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快,快把他找回来!”四眼说。
“可上哪里找呀?”博士问。
“笨蛋。还有哪里,村外大青石边。”
我们连滚带爬往山边跑,路真黑,不知跌了多少跟斗,可还是太晚了。
大青石那里已经被人团团围住。手电光四下乱闪。我们往上去,有两条大汉架着一个女人下来,擦我们身边过。那女人声嘶力竭,“不怨他,怨不到他呀,是我跑这儿来见他的。”她的声音不像哭,不像喊,像是一只丢了崽子的母狼在嗥。
我们挤进下焦人中间,但那会儿已经没我们说话的余地了。阿宝站在大青石上,几支手电照亮他的脸,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那女人被拖走的方向,他眼神里没有惊恐,没有悔恨,仿佛他已经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他的房东站在他对面,直直地盯着他,半晌,从牙缝里丢出句话:“好,好,小狗日的,这可是你自找,就别怪咱们焦家的人无情无义了。”
下焦人走了,阿宝还钉在那青石上。我们半拉半扛把他弄回家,整晚上他再没吱过一声。我们知道这事收不了场,当夜,便由博士执笔给他爸爸写了封信,把前因后果详细讲了一遍,请他立即到乡下来。拳击家没来,来了封回信,信极简单,连名都不具,只写了一行字:“我没有这个儿子。”
阿宝是五花大绑着离开咱们村的。
一天出上午工前,有辆吉普车开到村东路口。小娃娃们高兴死了,围在车旁,这个敲敲窗玻璃,那个用小铲子扎轮胎。县公安局来的人让队长召集社员到我们屋前开会,会上宣布阿宝破坏军婚,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当场便把他捆上,连马桶包一块塞进吉普车里。车开动时,阿宝拼命挣扎着向车窗外望,像是在找什么人。我们吃不准他到底想见谁,是那女人还是他爸爸。他知道我们给拳击家去了信,可回信的事我们却不曾告诉他。
拳击家还是认了这个儿子,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四眼考进研究生的时候,我们在上海燕云楼聚餐,吃喝间又回忆起下焦庄人头次进村的情景。那天晚上,刘大爷的闺女就躲在四眼床上,阿宝和蟹兄动上拳头时,她紧紧搂住四眼脖子,浑身直打哆嗦,差点没把我们四眼掐死。四眼说:“千错万错,阿宝不该瞒我们,要是他在我们屋里跟那情人幽会,说不定我还能帮他闯过那个关。”“算了吧,”蟹兄撇了撇嘴,“要再来那一手,破坏军婚的可就是你啰。”
吃过饭,我们登上十八路电车。我们高谈阔论,旁若无人,谁瞥我们,我们就回以白眼。突然,林肯指着前面说:“你们看呀,那是谁?”
那是阿宝。他衣冠齐整,手拉吊栏,规规矩矩站在前门处,他大概早就看到我们了。他对我们这边微带难堪地笑了一下,把闲着的手抬到腰间,悄悄指指身后。于是我们没敢跑到他那边去,我们看到了一条比博士大腿还粗的臂膀。拳击家可没发现我们,他的脸直冲窗外。阿宝向我们招了招手,动作幅度很小,除了我们,谁都不会明白其中的意思。随后他回过头去,也望着他爸爸脸冲的方向,在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变得无限安宁。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阿宝。在这之前五年,阿宝服满了他的刑期,被释放出狱。他瘦了些,脸白了些,此外没什么大的变化。他迈出县监狱的大门,抬起头,眯起眼睛,望着天空。他望了好久好久,又回头看看身后的铁门,才抬腿向前走。这时,他看见了在街对面等着他的那个人。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似乎两年的牢房生活都比不了这一刻。迟疑了足有两分钟,他咬紧牙,一步一步走过街,走到了那人面前,扑通一声,双膝点地跪倒。黄土从他膝下腾起,扑了他满头满脸。
他们俩就那样对峙着,有一会儿谁都不说话。街上无数行人走过,但在他们跟里,仿佛只是黄土。突然,阿宝号啕大哭起来,眼泪流得哗哗,把脸上的土冲出一道道沟痕。他大声喊着:“还等什么,你跑了几百里地赶到这儿来,不就是想把阿宝往死里打吗?那你干吗还不动手?他妈的,阿宝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两年了。”
拳击家慢慢抬起臂膀,但他没有揍下去,只是在眼前捂了一下,仿佛黄土也扑上了他的脸。接着,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车站走去。阿宝赶紧爬起来,也不擦净那张花脸,一步不落跟在他爸爸身后,那模样就像是一条温驯的狗。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迎着他们面照来,在满是黄土的街上拖了两道长长的影子。
那时,我们大多数人都已经回到上海,只有博士目睹了这一幕。
(原载198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