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古代卷·上(中国传播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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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上古传播与文明发展(5)

“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马之正,汝不恭命。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有扈氏以淫威违背准则,怠慢而放弃历法。上帝因此要废弃他的大命,现在我奉行上帝的意志去惩罚他。兵车左边的士兵不在左边攻击,你们就是不执行命令;右边的士兵不在右边攻击,你们就是不执行命令;驾御战马的不具备驾御技术,你们就是不执行命令。执行命令的,便在先祖的神位前赏赐;不执行命令的,就在社神前处死。不执行的我将杀死你们,或让你们当奴隶!)其实这也是战争动员令和进军令。全文只有188字,内容有敌对方的罪行,有对执行军务人员的任务和告诫,有赏罚分明的条例。又如《汤誓》,这是商汤在鸣条发出的对夏的最后一个暴君桀公开宣战的誓师辞。跟《甘誓》一样,先宣布灭夏战争的理由,表示自己是执行上帝的意志,代表着正义之师讨伐夏桀;然后提出赏罚条例,说“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赍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你们倘若辅助我,奉行上天的命令讨伐夏国,我要大大的赏赐你们。你们不要不信,我是决不食言的。你们要是不遵守誓师的誓言,我就让你们当奴隶,决不宽恕。)这里也同样充分体现出口传政治“誓词”的特点:第一,口传政治充分利用语言的威慑力量,具有极强的个人意志;第二,口传政治把权力运作转化为言语行为,具有作用于思想观念的诱导性;第三,口传政治在发送信息同时,使语言的功能从信息的传递产生说服和劝诱的作用,促使受播对象形成意识形态上的自觉再创造(例如受播者的接受过程由强迫到自愿);第四,口传政治是一个多元综合的传播行为,把“个人”的话语特定地转化为群体的意愿或上帝的意愿,于是语言产生出使听话人受控的神奇力量。从口传政治,我们看到中国政治的早期传播方式,也可以看到所谓文化传播实际上都是权力的运作。

在《汤誓》里我们还应该注意这样的一个事实,汤引用了一则民谣:“时日何丧,予及汝皆亡!”(你这个太阳呀,什么时候才能消亡呢?我愿意和你一块儿死去!)反映了当时人民对夏桀的仇恨和诅咒。且不说这首歌谣如何被政治家汤利用作宣传工具,歌谣内容本身具有的政治色彩是毫无疑问的。歌谣的源头来自民间,一开始并没有明显的口传政治色彩,内容涉及经济关系、知识关系、两性关系和生活生产关系等,但是它们却具有浓重的“口头新闻”色彩,传播着强烈的民众意识和愿望。随着生产关系的变化和社会的变动,一些边缘知识分子渐渐利用民间歌谣方式试图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于是作为口传政治的第三种形式——民众歌谣便形成并发展起来。

民间口语传播的政治歌谣成为民间舆论的一个重要部分,因为歌谣以韵文形式出现,便于记忆,易于口传,成为有效的传播手段。所以历代帝王都很重视对民间歌谣的采集和整理,据说黄帝时就派出四方使者去采风。古代的采风可以认为是中国特色的“民意测验”。《诗经》有不少歌谣带有明显的口传政治价值,下面选取《小雅·雨无正》中的一节:

原诗译文

戎成不退兵祸成而不消退

饥成不遂饥荒成而不顺遂

曾我暬御就是我侍御近臣

憯憯日瘁惨惨的日益憔悴

凡百君子凡百君子

莫肯用讯没有人肯用话来箴规

听言则答说顺从的话就得进用

谮言则退说谏诤的话就被斥退

(陈子展《雅颂选译》)强烈地讽刺了周幽王的政治体制的腐败:外有军事扰乱,内有饥荒逼近,人民忧愁难堪,奉承阿谀得以重用,谏诤忠臣却被排斥。如果说诰辞和誓词是上层贵族言语行为的权力性运作,那么歌谣则是下层平民言语行为对权力性的抗争。用文学的形式来表达政治见解可以说是中国民众和士人的一个传统,朝政明朗光辉时则多颂歌和赞辞,朝政黑暗时则多讽喻和假托。各地派出专门的官员采集当地民风歌谣献到天子脚下,这已是久远的制度,就与现在地方政府向中央传送信息和新闻差不多。《汉书·货食志》说老百姓聚集在一起时就会相互交流,产生许多信息,等人们散了,政府就派人四出采集歌谣,再由专家审定后,献给天子:“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循于路以采诗,献于太师,比其音律以闻天子。”何休注《公羊传·宣公十五年》说:“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子六十、女子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牗户,尽知天下之苦。”说明在古代歌谣是朝廷了解社会、获取下层信息的很重要的来源,歌谣也成为口传政治的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当然除了歌谣,还有谚语、隐语、谜语和笑话等形式,民众把自己对现行政治的态度,尤其是不满和反抗情绪融合到这种口头创作中,而它们也就恰恰无意中成了口传政治的另一个领域。

二、游说、论辩、讲演与文化人传播

周人灭商而取代了殷人的统治后,到周夷王和周厉王时代,社会发生了激烈的动荡。首先是社会矛盾加深,如《诗经·小雅·北山》所讽说:

或燕燕居息,或尽瘁国事;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

(译文:有的人安闲休息,有的人终日劳瘁;有的人舒适躺着,有的人整日奔波;有的人不闻外界惨痛的呼叫,有的人因残酷受压而残喘;有的人优游于山水之间,有的人为王族出生入死;有的人饮酒作乐,有的人深怀恐惧;有的人放言高谈,有的人却工作无暇。)其次是社会开始分化,如《诗经·大雅·瞻卬》所谓“人有土田,汝反有之;人有民人,汝覆夺之”,已经出现一部分人通过战争来夺取土地和奴隶,形成新兴的贵族阶级。

第三是社会激烈变乱,代表落后生产力的奴隶制度开始走下坡路了,正如《诗经》的哀叹:上天啊,降下丧乱,灭掉了我们确立的大王;又来了这样的蟊贼,庄稼完全枯黄;可悲啊,中国,陷入巨大的灾荒!王朝更替没有给人民生活带来改善,反而造成极大灾难。这些口传政治性质的歌谣,暴露了这一时期正经历社会动乱和出现历史变革的情况。

整个春秋战国时期,大大小小100多个国家,大国争霸,小国图存,交战和掠夺,巴结和离间纠缠在一起,无有一日安宁。据《春秋》记载,242年间,列国纷争,共发生战争483次之多,朝聘会盟450次。随着王权削弱,周天子日益控制不住局面,失去其中心地位的魅力,于是王权中心的文化人四散,纷纷投向周边的诸侯,从而出现了文化下移的形势,所谓“幽、厉之后,周室微,陪臣执政,史不记时,君不告朔,故畴人子弟分散,或在诸侯,或在夷狄”。世世代代在周王朝掌管史记的司马氏都分散到诸侯各国,连孔子也发出感叹:“天子失官,学在四夷。”所谓“四夷”即指一些边远国家,如秦、楚等国。金字塔式的政治秩序被破坏,文化人四散,其结果不仅打破了商、周相沿的思想一统的局面,也造成对传统思想意识——“道德”、“礼义”的冲击。尽管战争动乱不断,但正是这一情势推动了文化人走上活跃的传播舞台,成为这一特定历史时期的特殊主角。

在春秋战国之际的社会大变革中,大批的贵族沦降为平民,乃至皂隶;有的只能依靠自己的文化知识以谋求生存,寄生于新兴贵族的门下。在这种情势下,文化垄断的社会基础动摇了,开始出现一批以知识为职业的士人。他们在传统思想失去威严和权势的时代,就历史和现实进行思考、分析和探讨,逐渐形成新的意识观念和属于自己的见解、主张。他们中间有的人游说诸侯以争取施行自己的主张,有的人招收门徒以扩大自己的学说影响,有的人著述专书传播自己的政治观点。为了使自己的新思想冲出旧传统的桎梏,为了使自己的观点得到发展和赢取人们的认同,他们彼此之间往往展开了激烈的论战。新思想的传播就是在旧思想的崩溃中成熟,我们试以口传文学《诗经》中的歌谣为例,加以说明。首先是“天”的思想的动摇。商周时期人们对于“天帝”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旧体制和旧秩序都是在这一面具下维系着,谁也不敢进行公开的责难。但是到了西周末年,人们发出了一连串对“天”抱怨和谴责的呼声,如“昊天上帝,则不我遗”,“昊天上帝,宁俾我遯”,“昊天不平”,甚至对先祖也作出谴责:“先祖匪人,胡宁忍予?”尽管这呼声多么微弱,但表明当时被奴役的人民有了初步的觉醒。其次是“德”的思想的动摇。比如“工正”、“贾正”本来是奴隶主手下管理手工业和商业的人,现在他们不再愿意为奴隶主干了,批判传统意识上的“德”,决定私自干起来,去牟利发财了。所谓“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女子则批评男人的道德堕落,说“之子无良,二三其德”!人们对一贯倡导的“德”开始进行了反思。同时,最高道德准则——“礼”的思想也动摇了。周人的“礼”是与“仪”紧密结合的,“仪”是“礼”的表现形式,“礼”是“仪”的表现内容。《诗》里叙述有这么一回事:“抑此皇父,岂曰不时?胡为我作?不即我谋。彻我墙屋,田卒汙莱。曰予不戕,礼则然矣!”一个新兴贵族在遭到旧贵族以“礼”为借口不公正对待他时(让他搬家),他对“礼”表示蔑视。当时“无礼”、“无仪”的人已不在少数了,而且,“孝”的思想更动摇了。当新旧势力逐渐交替时,血缘联结的宗族关系已经无法维持,诚如《王风·葛藟》的哀叹:自己的亲属互不搭理,自己的儿女视同陌路,再也不可能像葛藤一样宗嗣绵延繁荣发展啦!“孝”的观念在现实的冲击下日趋淡薄,功利和私欲逐渐上升,成为人们的第一追求。

于是随着社会的分化,旧秩序赖以确立的基础动摇,新旧贵族之间的斗争越演越烈。没落的旧势力企图维持原状,坚持传统观念,而新兴力量则要传播自己的新思想、进步见解和推行自己的主张,于是进步与保守力量之间展开了尖锐斗争。同时思想上的斗争随着社会的加速分化而促使文化进一步下移,文化下移的必然结果是打破了传统的口传政治方式。口传政治不再仅仅是那种自上而下的“训令”和自下而上的“采风”,而由文化人担当起了主角,传播路线和“传媒”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春秋时期既是政治家施展才华和权术进行竞争的时代,也是中国历史上文化人显现才智和谋略进行竞争的时代;从传播角度讲,一部分贵族下降到平民,把文化带到了下层,也就出现了中国传播思想史上的一个特殊时期。其传播方式也有了很大变革,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一是游说之风盛行,二是论辩之士群起,三是讲演之学开辟。

(一)游说之风盛行

在“礼崩乐坏”崇尚战功的时代,原来的等级通过暴力行为——战争发生了根本性转移,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从血缘上说,庶子旁系情断义绝,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来争取新的地位;从官爵上说,世袭制度摇摇欲坠,旧贵族的子孙后裔不得不寻找新的出路;从经济状况上说,沦为平民的旧贵族难免贫困化,必须谋求新的功名。这样,一部分旧贵族的庶子旁系、子孙后裔在下移为文化人之后,形成了一个新的社会阶层——游侠说客——有文化的“游民”。《战国策》里对当时的那些说客有着极其精彩的描述,他们游走各国,摇唇鼓舌,翻云覆雨,利用传播的力量兴风作浪,所谓“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说法虽许有点夸张,但说客们的口传政治的确具有关乎改革成败的威力。

《战国策》33篇486章,记录了继史书《春秋》以后讫楚、汉之起共245年间的历史,涉及12个国家;详细叙述游说之士口传政治的机敏善辩、聪明智慧,其中不乏权变和纵横之论。例如齐人冯谖寄食孟尝君门下,他焚烧债券提出了“市义”的看法,并进而为孟尝君设计“狡兔三窟”,使之“为相十年,无纤介之祸”。楚庄王的后裔庄辛,因不被重用避居赵;后楚襄王被秦败而流亡成阳,才请他出主意,庄辛指出“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并以蜻蛉、黄雀、黄鹄为比喻,晓以利害关系,说服了楚襄王,终于得以授官封爵。又齐人鲁仲连游说至赵国,正逢强秦围赵,国难当头的平原君却束手无策;鲁仲连说服魏国大将,终于解救了赵国的军事危机,然而他却拒绝受封领赏,笑着说:“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即有所取者,是商贾之人也。”说明游说之士在传播自己的知识技艺时,目的是各不相同的,有的是为了谋生,有的是为了谋官,也有的是为了谋财。但是更有一种人如鲁仲连,所谓“君子谋道不谋食”的,他们是在为自己的政治主张进行传播。

这些策士寄生豪门,充当食客或门客,不管是高人义士还是鸡鸣狗盗之徒,都是权贵与社会交换信息的使者,他们是后世“幕僚”的前身,他们穿梭于豪门与社会各阶层之间。他们行而说教、坐而论政,为自己的主公出谋划策,刺探隐私,倒卖情报,掀动风波,平息纷纠,为间谍,做顾问,当说客,任使节,客观上使豪门向社会开放,使平民向权贵渗透,成为中国政治史上特殊的传播现象。至如苏秦、张仪等一批典型的传媒人物,则成为高层的外交人才。

(二)论辩之士群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