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玄幻帝京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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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南窗卧病北陌秋(下)

沈桓钧若有所思,也走出了军帐。

虽然这几日这般景象早已熟见,但每一次瞧见之时他仍然不由得呼吸一窒。

连绵的军帐犹如一个个小山包一直延伸到天边,无数兵戈在初升旭日的阳光下闪动着耀眼肃杀的光芒。如同狼烟一般的炊烟直上青云,在青湛湛的天空中留下一道道笔直的灰线。远远地传来雄浑有力的操练声与战马激越的嘶鸣,声势震天。营帐中处处可见的投石车、云梯、箭塔与撞城槌等则是可怕地沉默着,似是在默默地积蓄着力量,随时都可发动雷霆一击。

但在营帐下边则有无数的士兵疲惫欲死,正在策划着逃离。沈桓钧默默地想着,忽然觉得一阵烦恶,加快了步子。

张启宗早迎了上来:“沈贤侄,昨夜休息的如何?”

已过三月,沈桓钧早已不似当初愣头青模样,应付起他来虽然还有些不愿,倒也不致太过笨拙。拱手笑道:“见过张前辈。”

张启宗摆了摆手,假意责备道:“我们还用讲这么多礼数?”顿了顿,又道,“离高句丽越来越近了,‘不速之客’也来得越来越多。沈贤侄辛苦了。”

这几个月来,一波波的刺客就没断过。只是水平都及低下,没有一次能与涿郡郊外的那次刺杀相比。这更坐实了杨逸霄在皇帝大臣心中的魔门身份。但奇怪的是尽管刺客武艺修为俱极低下,每每各大门派要将刺客合围剿杀之时却往往会出这样那样的岔子,致使刺客得以逃之夭夭,最大的一次损失也不过是死了两个军士。

昨晚来的那个刺客已经来过十多次了。沈桓钧心想。与皇帝那种暴怒中又带着点忐忑的心情不同,正派中人早已发觉这不过是张启宗自导自演的一出闹剧罢了:既要激起皇帝对高句丽的愤怒仇恨,又不能让他感到恐惧。是以刺客一定会越来越频繁,也一定不会真正伤到皇帝。

至于真正的高句丽刺客……怕是早被他们刺杀在了军营之外了吧?有正派的故作不知、魔门的行动越来越肆无忌惮,在双方心照不宣的保护之下,高句丽刺客绝不可能溜得进来。

沈桓钧勉强笑了笑,转而忧心忡忡地道:“明天便能到辽河了吧?上次征讨高句丽时恰逢辽河封冻,这才得以轻易渡河。但此次高句丽军必然在河对岸狙击我军,不知……”

皇帝这时也已走了过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指了指北边,道:“有劳沈爱卿费心。这些事朕早已考虑明白。那边驻扎了几支工部特遣的工匠,等到了辽河边,便会建起三条大桥。”他目中闪过一丝得色,“那时,波涛险恶的辽河便会成为我大隋威武之师的康庄大道!”

见沈桓钧仍是愁眉不展,皇帝和颜悦色地道:“沈爱卿莫非还在担心半渡而击不成?”

沈桓钧犹豫道:“是,可兵书上说……”皇帝挥了挥手,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更何况朕读的兵书绝对比你多。更何况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上次虽然辽河封冻,使我军得以轻松渡河,奈何天气过寒,反倒使我军损失惨重。此次虽然渡河麻烦了些,但对我军无疑更为有利。”

“但是陛下,你读的兵书再多,也没老夫打的仗多!”一个沙哑的声音自沈桓钧背后传来。沈桓钧疑惑回身,便见一个满头大汗的老者快步赶了过来。这老者双目炯炯,虬髯花白,高鼻阔口,瞧来极是英武。此刻却满面焦急之色,气喘吁吁。

沈桓钧正自疑惑,忽听耳边有人轻声道:“这便是宇文将军。”他四下一望,便见不远处张冠杰正向自己眨着眼。

皇帝有些不高兴,道:“宇文将军,你对朕有何不满?”

宇文述深深一拜,倔强道:“老夫不敢!只是请陛下收回‘一切军令需经陛下之手’这条成命!”

皇帝眉头一挑:“这旨意怎么了?”

宇文述还未说话,沈桓钧已惊呼出声:“陛下,战场上最重的便是随机应变,难不成你要亲临前线?”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陛下更是天子,怎么可以亲幸前线?”皇帝还未说话,刘庆孚独有的粗细不定的嗓音便已响起。

“那……这……”沈桓钧一紧张便语无伦次的毛病还未改回来,咽了口唾沫,梳理了下思路,这才道,“战场瞬息万变,我军应变一旦缓于对方,便是灭顶之灾!贫道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刘庆孚怒斥道:“胡说!‘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一说古已有之,那可是千里。眼下不过十里,难不成你想说以陛下之圣明不及诸葛孔明之百一?”

张启宗与张冠杰一脸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宇文述早已气得说不出话,只喃喃地骂道:“佞臣,佞臣!”

刘庆孚最近几个月始终处在对刺客的恐惧之中,一直在苦修功法。刘家虽然不是什么修真世家,功法倒也不差,眼下耳聪目明,将宇文述的话语一字不差地听到耳中,瞪眼骂道:“老东西,你骂谁?”

宇文述英雄一生,便算是前次征讨高句丽不力被贬为庶人,又有谁敢如此当面指着他的鼻子骂?当即被气得浑身发抖,戟指大骂道:“你个六体不全的阉人竟敢……”

这一下正说中刘庆孚痛处。刘庆孚哪里忍受得住?当下不顾皇帝在侧,周身白光一闪,飞起一脚,道:“我是阉人,你是条老狗,还是条戴罪立功的老狗……”

沈桓钧大惊,慌忙上前接下这一脚。刘庆孚更是愤怒,骂道:“你不过是个钦犯,借着魔门妖孽侥幸逃过了惩罚。本少还没追究你和那妖孽的关系,居然还敢在本少面前嚣张……”

四周禁卫军兵士也都偷偷瞧向这边,见宇文述杠上了他们平日最讨厌的阉货,无不幸灾乐祸,在心中暗暗给宇文将军鼓劲。

张启宗摇了摇头,暗道这刘家二少当真是不成气候,也不知皇帝为什么那般宠幸他……莫非身边有个蠢货会让人觉得舒服?

他暗暗打了个眼色,张冠杰当即会意,出面道:“二位俱是国之栋梁,勿要伤了和气……”头一歪,瞅着刘庆孚传音道,“刘公公,你少说两句。”

宇文述不依不挠:“就这阉人也算是国之栋梁,栋梁二字未免太过廉价了些!还把老夫和这阉人相提并论,羞煞老夫也!”

刘庆孚怒骂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本少纵是阉人,也强过你这屡战屡败的老狗!”

张冠杰心中无名火起。传音中带上了几分威胁的意味:“刘公公!这可是在军营,你骂的老狗可是这军营中的总帅,仅在皇帝之下!万一他今晚有意无意地漏过几个刺客……”

刘庆孚如梦初醒,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望着兀自大骂不休、吐沫横飞的宇文述,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宇文述滔滔不绝地骂道:“说的好啊,老夫是老狗!老夫屡战屡败!老夫还要什么狗屁戴罪立功!陛下,老夫央你一事,免了我这官儿,让刘公公当吧,要杀要剐的任凭陛下处置便是!哼,老夫倒要瞧瞧一个没卵蛋的阉人能怎样‘比老夫强’!”

皇帝之前一直在以一种看戏的态度旁观两人争执。听到此处终于按捺不住,叱道:“宇文爱卿,刘卿不过说了几句气话,您老德高望重的,怎么和他一个小辈一般见识?”刘庆孚此时正自惊惶,加之是皇帝所说,不敢反驳,唯唯应了两声。

宇文述想了想,梗着脖子道:“一个小小阉人,老夫犯不着和你一般见识!但陛下,那道成命……”

皇帝沉下了脸:“天子一言九鼎,朕的旨意不会撤回。”

“什么!”沈桓钧跳将起来,见众人眼光纷纷瞧向自己,又结巴起来,“常、常言道:‘将在、在外,君命有、有所不受’。若、若是陛下坚持己见,万一殆误军机,那、那可……”

皇帝沉声道:“那是‘将在外’!如今朕亲临战场不过十余里,宇文将军又岂能算得上‘在外’?再者,朕自幼熟读兵书,自信心中纵无百万甲兵,指挥这区区四十万兵马倒也游刃有余。高句丽一蕞尔小国如何抵挡?”

宇文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正在想着措辞,刘庆孚已洋洋得意地道:“听见没有?你勾结沈小牛鼻子,妄言什么‘将在外’,是不是欲图不轨?”

这话说得重了,皇帝却阴着张脸,毫无表示。见宇文述大呼不敢,沈桓钧也白着张脸,这才霁然笑道:“那便这样定了。宇文将军,传令三军,拔营行进,今日我们便要赶到辽河之畔!”说罢一拂袍袖,施施然走了开去。

宇文述无神地看着他的背影,徒劳地喃喃道:“陛下,上次可是百万大军……百万啊……”

他看见一片枯叶离枝,翻飞飘落。扭过头看见了刘庆孚得意的目光、张启宗二人与四周兵士不明所以的神情与沈桓钧同样如死灰般的面色,忽地感觉到了辽东秋季初至的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