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一条蚕被另一条蚕吐出的丝裹在茧中,挣扎辗转,扭动纠缠。
他梦见那年苏元朗带他去南荒看凤凰。那只凤凰甫经恶战,竟致沦落泥中,被不识祥瑞的蛮人丢入熊熊烈火。
他梦见自己辗转于云端,却并没有飘飘欲仙之感,而是四处浑不着力,绵软坚韧,竟似要把他扯入云中,永眠万载。
这便是他至为恐惧的梦魇。
“……衣哥哥。”他被叫醒了。杨逸霄双目霍然一张,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心头大震:“楹儿妹妹?”
他很努力地想要扭头,却无能为力,只能见到熊囡毫无表情的俏丽容颜。
“……衣哥哥。”那张小脸淡色的双唇微微开合,说道。
杨逸霄这一惊非同小可:“囡囡,你说话了?”
熊囡明显有些紧张,嗫嚅了几次,终究还是挤出一句话:“……嗯……”
杨逸霄在受伤后第一次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太好了……果然修习上清法术可以助你找回部分魂魄。瞧你的样子,灵慧魄应当聚集得差不多了,天冲魄呢?”见熊囡茫然地瞧着自己,自嘲一笑:“也对,你还不理解魂魄是什么。接下来我说的你可要记着了。”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为天魂、地魂、命魂。其中天地二魂常在外,唯有命魂永住身。是以天地二魂被那……淬血魔婴吞吃了。”
“另有七魄,天冲、灵慧、气、力、中枢、精、英。各司其职。好在你至为要紧的中枢魄仍在,否则纵我有通天之能,也难将你命魂保住,命魂一散,你便是死了。”
“七魄中,天冲主情感,灵慧主智慧言语,气力二魄同中枢魄主行动,精英二魄主身体、主强健。如今你灵慧既返,当可修习更为玄奥的法诀了。”
说到此处,杨逸霄只觉脑中一阵阵发昏,不由苦笑起来。他微微咳了两声,正要再说,熊囡终于挣扎着道:“衣哥哥,有个叫觉天的人给你写了封信。”
“觉天?”杨逸霄目中精光一闪,同时暗笑自己真是头脑发昏,竟忽略了熊囡唤醒自己的理由,强拽着人家讲了这么多。
觉天正是杨玄感的字。杨逸霄沉吟了片刻,道:“念吧。”
“衣哥哥,我不识字。”熊囡淡淡说道,不知是否错觉,杨逸霄竟似瞧见她脸上闪过一丝红晕。
“……”杨逸霄苦笑一声,道,“那便举到我眼前吧,辛苦你了。”
“拿反了。”
“高一点儿。”
“低一点儿。”
……
杨逸霄闭上眼,舒了口气,不过凝神片刻,自己双眼竟已有金星四下乱迸。
杨玄感完全不知道他在茅山,全天下人都不可能知道,他只是猜的。事情很顺利,杨玄感正在一步步拉拢着各方对皇帝不满的势力,相信用不了多久,皇帝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只是皇帝身边的沈桓钧……杨逸霄沉沉睡去之前,脑中还在微微愧疚地想着,不知道那个笨书生下场会如何。
※※※
沈桓钧现在春风得意,毫无沦落到要论“下场”的迹象。
余昊以“中穹子”的道号留在了皇帝的身边。若论到蛊惑人心,他自然比不过张启宗,但他在长安经营多年,论到修真中的威信,他与张启宗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何况余昊与其他门派领头密会明确张启宗魔门身份之后,众正派早已同仇敌忾,沈桓钧作为茅山派在庙堂中的唯一代表,虽然修为尚浅,辈分嫌低,但既有了这层身份,又有余昊在旁帮衬,竟无一人敢小视于他。
加之张启宗不知何以,竟试图拉拢沈桓钧,在不少方面大开方便之门。沈桓钧一时风头大盛,仅在张启宗、余昊与张冠杰之下。
但这红人非但丝毫没有自觉,反而仍是那般愣头青的模样,今日也是这般,怒气冲冲地跑入余昊所在营帐,将一物往案上一拍,喝问道:“余师伯,这是怎么回事?”
余昊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瞟了眼他拍在案上的物事,漫不经心地道:“虎符,怎么了?这虎符我不是让人拿去调兵了么?为什么会在你手上?”捋了捋长须,自语道,“真是该死,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这么轻轻巧巧地给你了,若是放在战场上,殆误了战机,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沈桓钧沉声问道:“师伯,方外之人不干军政,为什么你会有虎符?”
余昊笑道:“陛下信任我,把几支军队给我调用,算得上什么?”见他仍是怒意不减,摆了摆手,笑道,“好了好了。之前我不是隐姓埋名么,就用了个假名跑去突厥那边玩了玩,弄了个骠骑玩玩,手下也就那么千把人吧,有个把虎符有什么稀奇?”
沈桓钧不依不挠,道:“那你为什么把你的兵调去洛阳?”
“洛阳是东都。”余昊忽地坐起身来,认真地瞧着沈桓钧道。
“这个我知道!”沈桓钧直有气急败坏的意思,“所以我才问你,当前大战迫在眉睫,你却把兵调到洛阳,你想干什么?”
“小点声!”余昊怒道,“你怕别人不知道还是怎么的?你以为我想现在调?若不是现在逃兵颇多,才有调动而不引发注意的机会,我本来想让这支军队驻守东都!”
“东都有什么好守的?”沈桓钧也醒过神来,低声道,“莫不是你要……”
余昊哭笑不得,敲了敲沈桓钧的脑袋,道:“你在想什么呢?如你所说,我一个方外之人,造反干什么?”
沈桓钧这下却有些心虚起来,瞧了瞧四周,道:“别说那么大声……还不是杨师兄他们个个好像都对圣上不满,我就……”
余昊没好气地道:“你也知道杨逸霄对皇帝不满?那你想想,你师兄举荐杨尚书督粮黎阳,又把茅山弟子都调了回去,你就对他这般信任?”
沈桓钧身躯一震,道:“莫非……杨尚书有问题?”
“是肯定有问题!”余昊斩钉截铁道,“十年前,他爹景武公是怎么死的?”景武公正是杨素谥号。
沈桓钧疑惑地瞧向余昊,余昊一拍脑门,道:“我怎么忘了,那时你根本不在……好吧我便跟你说说。”
“当时皇帝刚刚登基,又杀了房陵王,景武公的势力空前涨大。换了你,你放不放心这样一个人时时刻刻在朝堂里盯着你瞧?你吃饭、你喝水、你批奏章、你下旨意甚至你走路先迈哪只脚他都盯着,有一点不满你就要倒霉,你乐意不?”
余昊见沈桓钧摇了摇头,满意地道:“你个书呆子都不乐意,何况皇帝?皇帝终非常人,不过一年便把持了朝中半壁江山,不动声色地将杨素的势力打压了下去。”说着摇了摇头,道,“若非独孤皇后死得早,死后她所掌握的大半势力潜入地下,要不然估计也会被打压下去。”
“杨玄感自幼以饱读诗书闻名。景武公胸中所学更是远胜其子,这‘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他哪里会不明白?正好那年他患上了伤风,皇帝虽然表现得极为关心,日日派遣御医前去诊疗,但潜台词可不就是‘你快些死了’么?景武公为保阖家存续,不得不有意拒绝诊治,终致病薨。你说,杨尚书能不恨皇帝么?”
沈桓钧听得毛骨悚然,道:“这……这怎么……”
余昊冷笑一声:“你个书呆子,还信着仁义道德那一套?接受不了天子竟是如此残暴么?哼,‘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若是说起仁义道德,当今皇帝应该是房陵王!”
“还有另一种说法,那些个御医根本不是去诊治杨素的,而是去给景武公下药加重他的病情!否则景武公戎马一生,身强体健,怎么会一个伤风就薨了?何况杨尚书当年也曾查过,御医下的药方尽数不知所踪,杨尚书能不心中起疑?”
沈桓钧道:“那,那陛下……”
余昊吁了口气,道:“皇帝虽然知道杨尚书恨他,但仍让他去黎阳督粮,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好在他终究心有警惕,把李渊也派去他旁边督粮了。但我怕他仍是低估了杨玄感的力量,这才调兵去了洛阳。你以为那些是普通军士?那些都是我青城派自幼训练的弟子!”
沈桓钧正欲再言,余昊却丝毫不给他机会,将手一压,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虽然现在逃兵无数,但是二国国力、物力、兵力的差距摆在那里,高句丽这边只要皇帝不要像上次那般乱指挥,我军大胜可期,不差我这一支兵。”
“但是东都不一样,代王杨侑在里头,数百文臣在里头。何况若是他当真要反,又岂会再给我们粮草?到时他将洛阳一克,与高句丽前后夹攻,我们下场会如何?”
余昊说着拍了拍沈桓钧的肩膀,道:“凡事多想想。别把世上人人都想成君子。”说着拈起那虎符,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