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物换星移,转眼到了1946年。时间在改变,人却没变。刘俊臣仍然是沧州的主宰。
买连璧身躯伛偻、面容憔悴地站在王铡刀身边。出城进城的行人,硬着头皮,来到王铡刀面前接受检查。偶尔有一两个人,被王铡刀怀疑上了,或是被买连璧指认为****地下党。这些嫌疑分子就被押进军桥旁边的碉堡。
王铡刀忽然厌倦了,打着哈欠,进碉堡睡觉去了。买连璧眯起眼睛,望着运河发呆。运河之水滔滔不倦,河里的船只来来去去。买连璧忽然幻想着某一艘小船上藏着他的弟弟。他的弟弟正带领着教导旅,在小船上,在深水里,埋伏着,等着要他的命。
买连璧打了一个激灵,摇摇头,转过脸来。他的目光,茫然地浏览着形形色色的行人的脸。陡然间,他的眉毛突突地跳了起来,他的眼神放出了光彩。他看到了一张久违了的熟悉的脸!是金耘府!金耘府面无表情,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阴郁地走过来。买连璧低声问:“大哥一向可好?”金耘府心情复杂地说:“好几年了,没想到在这里又见到了。”
买连璧说:“那年,在盐山,慈振中、杨赫烈非要杀我。”金耘府哼了一声,冷冷地说:“想宰你的,还有你的亲弟弟。”买连璧哆嗦了一下,恶狠狠地说:“慈振中和杨赫烈都死了。”金耘府说:“你弟弟还活着!”买连璧说:“早些年,我也曾经是个……激情澎湃……”金耘府厌烦地说:“说这个干什么!你现在已经变了个人了。”买连璧说:“我靠喝朋友血、吃朋友肉活着,已经十年了。以后也只能继续喝下去,吃下去。你上哪去?”金耘府失魂落魄地说:“我上天津去。”买连璧不言语了。
金耘府过了半天才说:“国共两党内战啦。”买连璧开始做美梦:“中央军一定能打败****。你觉着呢?我盼着****失败,我盼着****被斩草除根。”金耘府说:“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廿八必胜,框或败亡。”他说完后,戴上礼帽,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耘府来到火车站。他在拥挤的人流中,立住脚步,寻找妻子的身影。片刻之后,岳霞龄气喘吁吁地向这边挤过来。火车鸣笛了。火车喷出的白烟氤氲弥漫。岳霞龄看不到金耘府的身影了。她的心砰砰乱跳。她拼命地往前挤。
金耘府暗想:“真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遇到了买连璧。这个该死的家伙。老子刚建救国军的时候……”他被人流挤得前仰后合,思路也打断了。
一个小官员面色仓皇地大喊:“哥哥!哥哥!我找不到你了!”他哥哥带着哭腔在远处拼命摇晃手,大喊:“我在这!兄弟,我在这!”小官员挤过来,大声说:“我来了。哥哥,快上车!去天津!沧州快保不住了。上天津!”
金耘府这才想起自己的妻子,他惊慌地游目四顾。他终于看到了。在十米之外,岳霞龄被人流撞得东倒西歪。金耘府拼命往那边挤,人潮汹涌,相聚何难!但是他们总算是相聚了。金耘府喜出望外,紧紧地抱住岳霞龄。
岳霞龄喘息着问:“非得去天津吗?不去不行吗?”金耘府不容置疑地说:“必须去!要是你不想我被碎尸万段的话。”岳霞龄伤心地说:“我总怀念刚见到你的时候。你那个时候……你当初……”金耘府烦躁地说:“当初是当初!别提当初!”岳霞龄吓得不敢说话了。
金耘府想缓和一下气氛,就说:“我刚才在军桥那儿,看见买连璧了。”
岳霞龄听错了。她吓得身子一颤,差点儿摔倒。金耘府忙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岳霞龄魂不附体地说:“买……连瑾?他……他在哪?”
金耘府扶着岳霞龄走上火车。两个人找座位坐下。岳霞龄惊恐地向四周乱瞅。
金耘府让她闹得,也六神无主起来。岳霞龄惶恐不安地问:“买连瑾……买连瑾怎么追来的?”金耘府勉强笑了笑,说:“这是国统区!买连瑾哪儿来得了?你别自己吓唬自己了。”岳霞龄的魂儿还没收回来。她问:“你说你在军桥遇见买连瑾。”
金耘府说:“你听错了!我是说我遇见了买连璧!”岳霞龄放心了,松了一口气,说:“买连璧?大叛徒?”这句话正戳了金耘府的肺管子。金耘府大吼一声:“闭嘴!不说话,你会死啊?”岳霞龄吓得蜷起身体,不敢看自己的丈夫。
金耘府自我解嘲地说:“想当年,我攻破盐山县,逮住这家伙……谁承望到现在,我跟他殊途同归!他当……我也当……”
就在金耘府身边,两个中央军军官肆无忌惮地喝着酒、抽着烟,评论着时局。
胖军官说:“大举进攻中原啦,老弟,你读读!‘使用全部正规军的百分之八十,即193个旅、158万人的兵力,发动了对各个匪区的全面进攻。’内战全面爆发啦!兄弟!”金耘府闻言一惊,回头看了看那两个人。胖军官对瘦军官说:“老弟。英雄有用武之地啦。咱哥俩赶回部队,荡平****,剿共建国……”
瘦军官立刻泼了一桶凉水:“高兴个屁!”胖军官诧异地说:“集全力扫灭****,还不值得高兴?”瘦军官一拍面前的桌子,大声说:“老兄,就此罢手,回家抱孩子,一世的英名也就成就啦。到多咱说起来,咱都是抗战英雄。兄弟,要是见好不收,万一打败了,别人掌了天下,咱可就前功尽弃了。咱们就只能落个战犯,战犯,你明白吗?”
胖军官说:“打****必胜无疑!”瘦军官嗤之以鼻:“无疑个屁!剿共十年,剿到最后剿出个西安事变,把老头子自个都剿进去了。日本不可谓不猖狂,在华北连年兴师、铁壁合围,扫荡扫荡扫到最后,自己憋在窝里扫不出来了。打****?做梦啊?”胖军官不服气地说:“你这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听我给你分析……”
瘦军官冷冷地打断对方的话头,说:“分析个屁!进攻****只会落一个结局!那就是,粉身碎骨!自取其辱!”
列车乘务员挤过来,想骂两句。乘务员定睛一看,可了不得了,这两位大爷是中校丘八。列车员立刻低声下气地说:“两位老总,这个……你们……能不能稍微小点……莫谈国事……”瘦军官立刻一拍桌子:“管你屁事!”
金耘府对岳霞龄说:“时局不稳啊,连中、高级军官也信心不足了。”列车员回过头来破口大骂:“活长月了!散布谣言,搅乱人……”金耘府默不作声,掏出一张委任状,向列车员晃了晃。列车员一见那张委任状,像见了鬼一样。他脸色苍白地说:“军统局中校组长!?你是军统的中校组长?!”金耘府向他摆摆手,示意他快离开。
岳霞龄柔声说:“耘府……”金耘府说:“我现在叫关沧海。”岳霞龄说:“沧海,你认为国军会不会赢?”金耘府烦恼地说:“赢不了也得赢!咱们没有退路了!”他拿过来一张报纸,刚看了一眼就惊呆了。
岳霞龄接过报纸,低声地念:“土匪出身的汉奸李炸肺,日本降伏以后,投靠国民党。在国民党沧县专员张华堂、北平警备司令胡伯翰的支持下,猖獗于沧、南、盐、青一带,制造惨案,屠杀解放区军民,还开设地下工厂,伪造北海币1000万元,扰乱解放区金融市场。”岳霞龄一哆嗦,说:“这是他们的报纸!”金耘府点点头。岳霞龄继续念:“渤海一军分区决定开展津南战役,消灭李匪军!……十八团一夜激战,扫清外围,突破三层冰河冰墙,冲入炮楼。李炸肺夺路逃窜,远赴沈阳。”
金耘府嫉妒地说:“十八团是强胜的兵。强胜也成气候了!”岳霞龄叹了一口气,说:“强胜是你的爱将。”金耘府咬着牙根儿说:“我能把他一手托起来,我也能一手毁了他!吴子星怎么样?李光前怎么样?死在我手里了吧?”岳霞龄于心不忍地说:“他们都是好人啊……他们……那么年轻……他们曾经是你的好兄弟,好部下……你原先说吴子星是你的赵子龙,李光前是你的……”
金耘府望着远方,幽幽地说:“一念之间……把灵魂卖给了魔鬼,就只能给地狱多添些牺牲了。”岳霞龄不言语了。她捂着脸,哭着想:“我原先想嫁给一个民族英雄……谁知道英雄成了汉奸,又从汉奸变成特务……我自己也没骨头……”
金耘府盯着那张委任状,面如死灰,渐渐的,眼瞪圆了,牙咬紧了,心横起来了,人狰狞了。金耘府说:“当神当不了金刚天王,那就当鬼,当一地鬼王!煮沸了热油,磨亮了刀山!”火车呼啸着奔向远方。火车能给金耘府一个前程吗?
对解放区的全面进攻被粉碎之后,1947年3月,国民党集中94个旅,对山东、陕北解放区实施重点进攻。
1947年3月,八路军、新四军及其他人民军队改称中国人民解放军。
回奸刘俊臣洗劫沧县、南皮交界的十几个村庄,杀人抢粮。
盘踞兴济的汉奸高洪基出动骑兵,奔袭解放军运河航运中队,捕杀解放区军民。高洪基回乡祭祖,沿途用铡刀杀害40人,还把他当共产党区干部的叔父绑赴刑场,杀头祭奠。
刘俊臣灭绝人性扒河放水,一片汪洋,百姓遭殃。蒋伪军在吃水井内投入霍乱病菌。
1947年5月,在河间县一个沉静的小村庄里,暮色苍茫,处处炊烟袅袅。
一户不起眼儿的农家小院里,一位体格结实的老军人正在喂牛。老牛伸起舌头把青草慢慢卷进嘴里,耐心地嚼着。墙角的一只山羊抬起头来咩咩的叫。
老军人拍拍牛头,转过身来,走到篱笆旁,借着微弱的霞光,展开一幅军用地图,细细地看。这个老军人就是朱德总司令。1947年5月,杨罗耿兵团挥师东来,朱德总司令也来到这个小村子,亲自指挥青沧战役。
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步履从容,快步走进小院。聂荣臻对朱德说:“大家都到齐了。”朱德点点头,说:“好,咱们这就去。”两个人走出小院,向西而去。朱德和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老乡都打招呼。老乡们都觉得这个老军人很亲切,没人知道他就是赫赫有名的朱德总司令。]
聂荣臻说:“胡宗南杀进延安了。”朱德说:“主席、恩来、弼时和中央军委总部,都留在陕北,跟胡大连长周旋。我和少奇组成中央工委去了西柏坡。”聂荣臻问:“中央工委有什么打算?”朱德说:“中央工委对外自称‘工校’,‘工校’打算在华北攻城占地,好分分主席、恩来的压力。”
两人来到会场,冀中军区党委书记林铁、行署主任罗玉川、军区司令员孙毅已然到场。朱德笑着说:“都坐下吧。今天的任务是要布置青沧战役。”众人热烈鼓掌。朱德摆了摆手,说:“东北野战军向沈阳以北的国民党军发动强大攻势。******急令北平第十一战区派兵援助东北。同志们,我们同不同意他派兵援助东北?”众人当然是不同意了。朱德说:“我也不同意。因此,为配合东北夏季攻势,牵制华北蒋军,工委决定发动青沧战役。”朱德下达命令:“一边组织全体官兵抓紧时间练兵,一边组织精干力量深入敌后侦察敌情。”
第二天清早,朱德总司令正背着手散步,一辆崭新的东洋自行车从对面骑过来。朱德瞩目观看。自行车在朱德面前停住。一个人从车子上跳下来,向朱德敬了个军礼。朱德打量了一下这个人。只见他一副农村阔少爷的打扮,身穿绸料裤褂,头戴兴时的草帽,说土不土说洋不洋。朱德赞许地说:“很像,很像。”
这个人正是野战军参谋长耿飚。朱德命令:“你带领各部队团以上的参谋长和副指挥员,深入敌占区实地侦察。你们要小心行事。”耿飚微微一笑,领命而去。
耿飚一行人在青县外围侦查。耿飚伪装成闲得无聊拿根钓鱼竿打发时光的花花公子。他试探着水的深度,观察着敌情。
与此同时,第二纵队参谋长赵冠英一行四人,沿运河西岸南下。他们在黄昏时分来到青沧交县的孝子墓。这里离沧州县城还有二十多里地。李远说:“天黑了,偏偏又起了雾。”罗檩哉说:“据事前掌握的情况,咱们得过一条河,穿过大合庄据点,闯过菜市口雷区,才能过河,进沧州县城。在这漆黑一片的大雾天,连个认道的向导都没有,怎么才能按时完成任务呢?”
赵冠英也无计可施。他下意识地拍拍胯下坐骑。那匹马竖起耳朵。赵冠英想得入神,手里的马缰绳不知不觉地滑落下来。那匹马以为主人下令了,便静静地向前行进。李远小声提醒:“你的马!”赵冠英心一动,命令:“你们跟上!”罗檩哉恍然大悟:“咱这几匹马是借大城行商的。行商成年累月地赶着马走夜道,运货上沧州县城。这马走夜道走惯了。老马识途!”
这几匹马走得轻车熟路。马上的人也静寂无声。忽然,四匹马钻进路边的小树林。赵冠英立刻命令:“下马警戒!”四个人下马之后,才发现不远处就是减河!
四匹马不安地摇着头。赵冠英说:“放开马,跟着它们走。”马向小树林深处走去。走出树林,顺河堤走了半里地之后,几匹马先后拐进一个大狼窝,藏在里面一动不动。
巡河的敌人喧嚣着走过。敌人一走。马不用招呼,自己鱼贯而出,返回渡口。
马忽左忽右,趟着水静静前进。到了深水的地方,马扬起脖子大步前行。过河之后,又走了片刻,赵冠英说:“过据点了。下面是雷区。”几匹马悄然绕开雷区。
四个人手搭凉棚,发现沧州县城已经在望。赵冠英低声说:“这一定是军桥!”
不错,这就是军桥。刘俊臣坐在军桥桥头,脚边放着一瓶酒。这个利布里斯两眼雪亮,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从黑暗里窜出两匹战马。这两匹马匆匆来到城边。马上的人向刘俊臣喊话:“刘兄!放我们过去!我们要进城!”刘俊臣愣了一下,问:“你们是谁?”来人大喊:“我是天津派来的!”天津派来的?刘俊臣在心里反感地骂着:“天津派来的就神气啦?早晚让解放军把你们都打残了。”反感归反感,人还是得放进来。
那两个人一上军桥,刘俊臣借着桥头的灯光一看,气得恨不能撞墙死去:来的人是金耘府和提讯评!
刘俊臣心想:“这家伙怎么又回来了?”刘俊臣不愿意金耘府回来。你当金耘府就愿意回来?他也是军命在身,迫不得已。
刘俊臣给金耘府找了间房子,让他住下。刘俊臣走后,金耘府把军事地图挂在墙上。提讯评说:“挂地图还有个屁用!现在又不执掌兵权了!”金耘府说:“满眼都是不忍见之人,战局让这帮废物弄得太悲观了。他们应该把兵权给我,我才是真正的将才!”提讯评哼了一声。金耘府看着地图,说:“解放军已经在石家庄外围和正太线取得战役胜利。我估计,下一步就会扑向津浦线!沧州之战,迫在眉睫!”
提讯评忍不住评点起来。他说:“攻占沧州之后,他们会立即解决保定。国军北退之路就被截断。37年,二十九军还有个退路。现在呢,哼!傅作义的下场恐怕比二十九军还……他连退路都没了……”金耘府精神亢奋地在纸上谈着兵。他说:“解放军攻打沧州,傅作义、陈长捷不会援助刘俊臣的。刘俊臣还在做迷梦!他以为陈长捷会……他刘俊臣又不是傅、陈的嫡系,傅作义、陈长捷凭什么为他冒这个险?”
金耘府恨恨地说:“不是我瞧不起他,刘俊臣给我提鞋都不配!可是他们宁愿给这个……兵权!也不愿意把兵权给我!就因为我原先是……”提讯评岔开话题,说:“表面上看,胡宗南攻占延安,国军占尽风光。但是,大势已去,耘府,我劝你早做打算,该走了。再不走,以后就走不了了。”金耘府咬牙切齿地说:“要走你走。我等着重新得到兵权的那一天。”
金耘府猜得不错。解放军已经决定攻打沧州。此时此刻,杨得志司令员正在下达作战命令:“沧县位于天津、德州之间,为津南重镇。我命令,晋察冀野战军发动青沧战役,以第三、四纵队攻击津浦路青县、兴济至姚官屯之敌。以第二纵队与渤海一军分区第十七、十八团,攻击沧县之敌。”杨得志说:“为达成战役的突然性,部队开进时采取伪装措施,电台留原地佯动,迷惑敌人。部队夜行昼宿,绕道泊镇,于六月十一日隐蔽于津浦铁路两侧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