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星望着远方,想起了任广正。任广正现在怎么样了?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还活着。有人说他已经死心塌地跟着金耘府当了叛徒。有人说他被金耘府砍断了双腿,囚禁在一个小屋子里。到底谁说的对呢?还有,“先敌开火”那句话有什么含义?“人生若只初相见”又是什么意思?
吴子星忍不住又想起了金耘府。“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又是什么意思?
冀鲁边出了一个大叛徒。教导旅没有了高兴起来的理由。冀鲁边与清河区合并成渤海区。许多人觉着,边区是因为出现叛徒才被撤销的。
叛徒成了教导旅的耻辱,不愿言及又无法回避的耻辱。
吴子星变得更加少言寡语了。有一天,清河军区的一个团长,给大家说笑话。他说得大家笑了一次又一次。吴子星笑不出来。他默默地走到远处,坐在那里沉思。廖玉梅唧唧呱呱地笑着,跑过来,说:“吴团长,你怎么不说话?”吴子星摇摇头,转身要走。廖玉梅比比划划地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廖玉梅性情活泼。她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就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刚听来的。挺有意思的。我可说啦。你知道德州盛产什么吗?”吴子星摇摇头,不说话。廖玉梅兴致挺高,说:“德州盛产扒鸡。你知道莱阳盛产什么吗?莱阳产梨。你知道章丘盛产什么吗?章丘盛产大葱。”吴子星忧郁地听着,懒得说话。廖玉梅自问自答演着独角戏。廖玉梅要抖包袱了。她自己先笑场了:“你……你……知道沧州盛产什么吗?笑死我啦……不行,我得先喘口气儿再说……不行,我还得再喘口气儿再说。太好笑了。”过了半天,她才止住了笑,绷住了劲儿,忍着笑,说:“告诉你吧,沧州盛产什么?沧州盛产叛徒!笑死我了。好笑吧。沧州盛产什么?沧州盛产叛徒。哎,你怎么不笑呢?”吴子星郁闷地说:“很好笑。”廖玉梅高兴起来:“我说的好笑吧。沧州盛产什么?沧州盛产叛徒。笑死人了。不对呀,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你不好受?你不是病了吧?”
吴子星忧郁地说:“我就是沧州的。你忘了吗?”廖玉梅吓了一跳:“我还真忘了。”这个冒失丫头知道自己闯祸了,忙站起身来,东张西望地说:“我,我看要下雨了。要下雨了,我得去晾衣裳。”她语无伦次地逃离了肇事现场。
强胜走过来,问:“子星,你怎么又闷闷不乐的?”吴子星不说话。强胜坐下来,说:“廖玉梅喜欢你,觉出来没有?”吴子星听了,就是一愣。强胜觉着挺有意思。他说:“人家追你,你都觉不出来。廖玉梅追你。”吴子星问:“谁叫廖玉梅?”强胜哈哈大笑起来:“刚才风风火火逃跑了的那个,不就是廖玉梅吗?天天跟你没话搭拉话。敢情你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吴子星说:“不知道。”强胜问:“还想着回颍?”吴子星霍地站起来,问:“有她的消息?”强胜摇摇头。吴子星失望地坐了下来。
隔了一会儿,吴子星说:“刚才那个同志……”强胜问:“哪个同志?”吴子星说:“你说的那个张玉梅。”强胜恍然大悟,笑着说:“刚才那个同志。你说刚才那个女同志,我不就明白了吗?张玉梅。人家叫廖玉梅。合着除了回颍,别的女同志你是不打算记住人家名字了?”
吴子星悲愤地说:“廖玉梅说你知道德州盛产什么?德州盛产扒鸡。你知道莱阳盛产什么?莱阳产梨。你知道章丘盛产什么?章丘盛产大葱。沧州盛产什么?沧州盛产叛徒。”强胜大笑起来。吴子星愤怒地瞪着他:“你还笑?”强胜说:“怪不得她逃得那么狼狈。”吴子星忧郁地说:“你听听别人怎么评价咱们?盛产叛徒!”强胜不以为然地说:“你太感情用事。人家说就让人家说去呗。我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那时候我对回族有成见。你对汉族也看不惯。我一说回族出了个刘俊臣,你就一下子躺在泥水汤里。我只好跟你说,俺们汉族还出了个殷汝耕呢。没必要为了一个刘俊臣葬弄一身好衣裳。子星,说起来,咱们那里是盛产叛徒,你别瞪眼,事儿明摆着。救国军刚一建立,总司令罗景良就叛徒了。总指挥崔祥明也叛徒了。后来叛徒就更多了。王昭名叛徒了,孔孟奇叛徒了。当然,还有最大的叛徒,金耘府。”吴子星无话可说,低下了头。
强胜说:“是,咱们那里是出了不少叛徒。没必要瞒着闷着。咱们的部队为什么会出那么多的叛徒?出了那么多叛徒,为什么边区还没倒下?”吴子星说:“边区没了,让清河吃了。”强胜说:“边区没有没!是被清河合并了。但地盘还在,雄心还在,斗志还在!”吴子星说:“只有用血才能洗清污垢。用烈士的血。沧州出过不少叛徒……是污垢。不过也出过更多的烈士……用血洗清耻辱……从老救国军建立的那一天起……牺牲的我都记的……于同志……郑松林守城,牺牲。杨靖远、傅相吉牺牲。被叛徒买连璧枪杀,买德纪牺牲。大宗家一战,五团政委牺牲。慈振中……”
强胜警惕地盯着朋友,说:“子星,你想干什么?你不是想用你的死,来洗清金耘府的耻辱吧?没必要!金耘府叛变是耻辱!可我们不是为了金耘府活着。他叛变他的去。咱们继续打咱们的。我们还得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战斗!坚持!苦熬!边区才有希望!国家才有希望!活下去!让好人好好活下去。”
吴子星说:“我恨叛徒。我至今也不明白,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儿。我还记得他在牛车上演讲的样子。金耘府让我第一次看到抗战的希望。后来,他指挥我们打了一个又一个胜仗。我从心眼儿里景仰他。他有缺点。我当时不当回事。人真是难以预料啊。他怎么会变成了叛徒?”
强胜想了想,说:“人是会变的。他跟咱们不一样。他是大家主出身。他开始的时候,真心抗日,后来就变了,他是——资产阶级。大家主出身,这也许就是原因吧。”
强胜分析地毫无道理,但在当时听起来,却是深入人心的。这段分析引发了吴子星内心深处的一场地震。这段分析很快就影响了吴子星对另一个人的判断,对回颍的判断。
第二天下午,廖玉梅热心过度地多管闲事,跑来告诉吴子星:“有一个同志从鲁西来过来。我领你去找他。”吴子星听了立刻跳起来,跟着往外跑。鲁西来的同志名叫赵章诚。赵章诚是个铿锵慷慨的极左革命者。这个人颇有点儿唯我独革的狂傲敏感。赵章诚一听到回颍的名字,立刻激动起来:“这个人我知道!”廖玉梅问:“她在哪工作?”赵章诚说:“已经被肃托了。”吴子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茫然地看着对方。赵章诚说:“回颍,就是托派!她是隐藏在我们身边的托派份子!为了保卫党的绝对纯结和彻底肃清内奸特务。她已经被消灭了。”
廖玉梅身子一震,她偷偷看看吴子星的脸色。吴子星一脸的茫然,半天才接受回颍已经死了这个事实。他问:“你说回颍是内奸,是特务,这怎么可能?她被消灭了,是不是说她已经被枪毙了?”赵章诚说:“是枪毙。”吴子星尽量低声地商讨:“会不会是冤案?在我们冀鲁边,大叛徒金耘府在没暴露之前,就冤枉王卓如同志是托派。”赵章诚的语气不容质疑。他说:“这是康生同志亲自过问的案子。康生同志,你明白了吧。”他特别强调康生这个名字。
吴子星尽量诚恳地请教:“康生同志是干什么的?不会是康泽的弟弟吧。我听说过康泽这个名字。康泽是******手底下的大特务。”
廖玉梅吓得魂儿都飞了。她担心吴子星受的打击太大,心神错乱了。这话能随便说吗?康生是谁?****中央社会部部长!康泽是谁?******手下的十三太保!把康生和康泽说成亲兄弟。这是要犯********的啊。
赵章诚居然没有在意,他耐心地解释了康泽与康生的区别。吴子星的脑子里面空荡荡的。赵章诚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吴子星好像被掏空了一样。他像个可怜的稻草人,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整个世界已经和他隔离了。他觉得身边的一切看起来那么近,却似乎又遥不可及。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什么也不想。他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他忘记了礼节,很落寞地站起来,不由自主地走了出去,跌跌撞撞地走,一会儿撞在树上,一会儿撞到人上。有时候,他停下来,傻乎乎地望着前方,到底望着前方的什么,却不知道。
赵章诚同情地望着吴子星的背影,沉痛地自言自语:“同志,别难过。我知道你被回颍的表象欺骗了。我希望你能看清真相。我也曾经喜欢一个回颍那样的坏人。我不知道她是托派!是特务!是内奸!太可怕啦!我爱的那个人也被枪毙了。她在临死的时候,大喊大叫,说她是冤枉的。我真希望她是冤枉的啊。可那是康生同志定的案子!康生同志定的,还会有错吗?我们鲁西有一支部队,被鬼子包围了,指战员伤亡过半。为什么会遭到那么大的损失?就是因为有特务,有内奸!我所在的机关,因为有叛徒内奸,被鬼子破获了,死了多少人!吴同志!天下最可恨的,还不是日寇,最可恨的,是内奸,是叛徒!真应该把所有的叛徒都杀掉,把所有的托派都消灭掉!”
吴子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后来的日子里,他一直苦苦思索:她是叛徒?可能吗?她是叛徒,多可怕!
现在的人们,知道这是冤案。当时的人哪里知道!人就怕走火入魔,吴子星走火入魔了。他越想越是,她当了托派了,她当了叛徒了。是啊,连金耘府都当了叛徒,更何况回颍?强胜说过,人是会变的。金耘府是大家主出身,是资产阶级,所以后来变了。回颍也是大家主出身的啊,这话用在她身上也合适!
吴子星愤怒了。他竟然爱上了一个叛徒!她辜负了他!他把她给他的那个杜哇扔掉了。他想撕那本识字课本,却总也撕不了。他想忘掉那个人,却总要想起她。他变得更不爱说话了。
归降日军的金耘府终于得志。在一次战斗中,八路军又被日军重重围困。教导六旅决定在深夜时分悄悄突围。到了突围的时候,旅长忽然呆住了,政委问:“出了什么事?”旅长用手一指。政委看明白了,对手是金耘府!政委心一惊:他想:“作为教导六旅原来的旅长,金耘府对教导六旅的战术太熟悉了!他料到教导六旅会选择在什么时刻、什么地点突围。怎么办?”
时间无情地一分一秒地过去。敌人在张网以待。
教导六旅旅长紧张地思考着。在他身后,有个战士不小心发出一点声音。众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大家的担心是有道理的。金耘府也听到了。他立刻命令伪军向这个方向开火。
日伪军开始搜索前进。
远远的,另一个方向上,燃起一点火光。那是吴子星。他把怀里的识字课本点着了。金耘府发现了,立刻做出判断:“八路军的主力在那边!”日伪军掉转方向,向吴子星扑去。吴子星命令战士们:“引开敌人,掩护旅部撤退。”他把日伪军的主力越引越远。教导六旅旅部趁机突围而去。
吴子星吸引数倍之敌,苦战半夜损伤惨重。金耘府带领一队日伪军,将吴子星困在荒场上的一间小屋子里。重藤恼火地说:“这个敌人是谁?他真顽强。”金耘府紧皱双眉,说:“这个人是吴子星。”重藤说:“这么英勇的人。要是能归附皇军就好了。”金耘府摇摇头,说:“不会的。这个人眼里头有铁。他哪怕牺牲生命,也会坚持他的理想的。”
长重藤不死心,命令金耘府喊话。伪军大喊:“吴团长,你已经尽力了。皇军求贤若渴。希望你能识时务者为俊杰。吴团长,脱离八路军,投奔皇军吧。否则,你就是死路一条!”被围困的屋子里面,一片死寂。重藤点点头,说:“他已经弹尽粮绝了。他已经战斗到只剩一个人了。”重藤猜的没错,吴子星已经孤身一人,而且弹尽粮绝了。伪军大喊:“吴团长,你已经走投无路了。援军来不了了。你现在是死路一条!人的命就这一回,死了就活不了了。你觉得值得吗?在八路军也是活着,在皇军也是活着。你仔细想想!皇军不会亏待你的。你到皇军这边儿来,旅长师长都有的做!何乐而不为呢?”
吴子星置若罔闻。他现在要做的,是写绝命书。他知道活着的希望非常渺茫了。他在临死的时刻,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强胜,想起了任广正,也想起了回颖。
吴子星咬破手指,用血在墙上写着:“一个人,一杆枪,没有子弹,只有血。”外面还在喊话:“你们的金司令都投降了。你还等什么?金司令就在外面。你出来吧。皇军不想打死一个英雄。皇军会接纳你,吴团长!”吴子星在墙上写着:“生前不能孝父母,现在一死抱国家。”他识字还是有限。报国写成了抱国。吴子星下意识地把手伸进怀里。他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是啊,书已经烧了。他念着回颖的名字,心里泛起一阵酸楚。不,沧州是片英雄的热土!是片英雄的热土!沧州不是盛产叛徒的地方!我愿意用我的血,来焐热这片已经变凉的土地!回颖,你真的变坏了吗?你是叛徒吗?我多希望你是冤枉的啊。可是他们说这个案子是康生定的。康生定的,还会有错吗?
金耘府对重藤说:“可以命令士兵爬上屋顶,捣个大洞,架起机枪,逼迫他投降。”重藤依计而行。日军登上屋顶,捣开大洞,却发现屋里已是浓烟滚滚。日本战士惊叫:“吴团长把房子点着了!”风一灌入,火势顿时疯狂,烈焰腾腾,整个屋子变成一片火海。
热浪扑脸,重藤和金耘府被炙得皮肤生疼。他们赶紧后退十来米,远远地望着奔腾的烈焰。重藤肃然起敬,命令日军战士鞠躬哀悼。他说:“勇于牺牲的人是可敬的!但愿他英魂永在!”
金耘府表情尴尬,内心复杂。他也曾梦想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可是,他现在却变成这个模样!他在心里面恨黄骅,恨王卓如,恨任广正,唯独不恨他自己。
墙塌了,熊熊火光中吴子星巍然屹立的身影,人已经死了,却立而不仆。这很刺激金耘府的神经。金耘府恼羞成怒地想:“吴子星,你要做英雄!你落得个不得好死!你是傻子!你活该,吴子星,我能毁灭你,我比你厉害一千倍一万倍!”金耘府咬着牙,想:“吴子星,你以为你这样死,就能名垂青史吗?错了!你是为一桩必败的事业献身。必败,你的事业必然失败!历史是给胜利者树碑立传的。我是卑鄙,可是日军会占领全中国的。写历史写到我的时候,会写得光辉灿烂的。后人有谁还会记得你呢?”他知道这也许是自欺欺人,日军真的会一统中国吗?
大火整整烧了一天。日军撤走后,当地老百姓前来收尸。他们心疼地看到:烈士浑身烧成了火炭。烈士遗体上,布满明灭闪动的火星。风一吹来,火就又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