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国军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跑来,气急败坏地说:“咱们被扔下不管了!当官的偷着坐车跑了!”国军争着作自我鉴定,承认自己是傻瓜,让该死千遭的军官耍了。他们心散了,立刻溃逃。四川猴儿还真服河南人牵。国军战士们在逃跑中纷纷脱掉军装、扔掉大枪,好放下包袱,轻装下阵。
国军逃跑的速度,民间的说法是“长跑四十里,迎风一百一。”据说在河南,国军一退,就溃不成军。沿路的红枪会,只要嚷两句半吊子的日语,就会吓得这些破了胆的丘八扔下大枪,扔下军马,扔下军装,扔下军人的尊严,而后一路狂奔。
农民救国军拾起国军的大枪,准备战斗。救国军真的人手一支大枪了。可有一样,有一多半儿的人,抱着枪,不会用。金耘府告诉他们:“你们趴在工事里,凑凑人数,壮壮声威就行。你们虚张声势,装着在打枪。你们的作用同样不可以轻视。”
这就是我们当年的军队。没有武器,没有后援,没有经验,也似乎没有生的希望。他们并不知道这场仗只需要打八年,他们不知道几年后世界大战会爆发,日本的敌人会增加,自己的盟友会增加。他们不知道这是一场以胜利告终的仗。他们只知道敌人来了,非常强大,政府军靠不住了,逃得四蹄不沾地,别的国家都是势利眼,没人来帮忙。一切只能靠自己。
金耘府登高而呼:“各位老少!政府军撒丫子走人了!他们为嘛轻易就走人?他们是外乡人,他们不是本地人。不是自己的家园,舍弃了不心疼!咱们可不一样,咱们守家在地儿。家园再破,也是咱活养死葬的地场。咱得跟这些破土房子共存亡!”
金耘府长得很排场,说话气宇轩昂,很有感染力。应该说,金耘府说政府军是外乡人,所以逃跑。这种说法是有局限的。但这是他的真实思想。这种说法也很能打动眼前这些比他更有局限的土蛋。
金耘府说:“不瞒大家伙,我、振中、连瑾,我们原先都是政府通缉的*,都是共产党。”
买连瑾不由一愣,心想:“党员?老金说他也是共产党员?我怎么从来也没听说过?”慈振中也是一阵迷惑。他想:“老金说他也是被通缉的*?他也被通缉过?”
买连瑾看着慷慨陈词的金耘府。他满腹迷惑。但是大敌当前,容不得他想太多。农民救国军在河面上拉起十几条铁索,而后埋伏在套堤上。
金耘府说:“鬼子说到就到,诸位!鬼子也是娘生爹养的肉人,枪打上,身上也钻一个眼儿。砍上一刀,身上流出来的也是血,不是豆浆。在青县,鬼子怕29军大刀片儿,特地定制了铁围脖儿!到现在,他们钢盔里头还掖着金刚经。前两天,鬼子从沧州南下盐山,在半道上,老百姓节节抵抗。”远处传来汽笛声。金耘府立刻结束动员演讲。
金耘府命令:“准备战斗!”救国军战士们伏在套堤上,头上戴着柳条儿编成的草帽。他们的紧紧地捏着武器,手心儿里汗拼拼的。运河里,日军运送辎重的小火轮渐渐逼近。农民战士们紧张了,这毕竟是他们第一次抄起武器。他们没法不紧张。一场仗需要打多长时间?到什么时候冲锋?到什么时候撤退?他们一无所知。相对来说,土匪出身的战士,就轻松的多。他们干过这手活儿。土匪劫过国民党的火轮船。这活儿对他们来说是轻车熟路。只不过对手换成了日本人,比国民党更恶一些罢了。
二二六团团长枪毙金耘府(那时候叫门铁根)之前,揭他的底儿,说他是搞兵运的共产党。团长猜的没错。金耘府一直在国军里搞兵运。在江西搞兵运,被人告密,他九死一生,逃到安徽,然后继续搞兵运,继续被告发,继续逃跑,直到事变爆发的那一天。
金耘府有战斗经验,也有指挥战斗的经验。
金耘府冷笑:“刮民党修的炮台都白扔了。这回看咱的土炮。”他战前准备的很充分。他有‘铁扫帚五子炮’,内装黑火药,用铁块儿、破铧犁片儿当炮弹。
让救国军悬着个心的日本火轮,终于开到跟前了。火轮看起来那么不可一世。小小的救国军能撼动这棵大树吗?突然,随着沉闷地一声巨响,火轮慢了一下。大家知道,火轮被一道铁索挡了一下。轮船是鱼,铁索就是网。鱼开始触网了。金耘府的右手微微抬起。他的手指用力地张开。他的眼用力地瞪圆。他在攒劲儿,攒“下决断挥手命令开火”的劲儿。鱼在触网。但是,鱼太大了,这道网犹豫了一下,很快绷断了。火轮挺进了一步。它遇到了第二道网。救国军战士握紧手中的枪。
负责运送辎重的日军小队长野口孙四郎,正抱着军用水壶牛饮。火轮的第一次震动,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喝完水,开始打初年兵的耳光。初年兵站得笔直,“武运长久”地忍耐着掌打脚踹。这是日军的必修课。初年兵总是有一万个欠揍的理由。挨揍,不过有盼头,混成老油子之后,可以打后来人。火轮碰到第二道障碍。这一次的震动引起了野口的警惕。他跳起来,大嚷:“准备战斗!”
火轮崩断最后一段铁索,但是它也成了强弩之末,停了下来。金耘府一挥手,救国军开火了。突如其来的死亡之雨撒向火轮上的日兵。落入水中的子弹激起串串小的水浪。救国军中不乏神枪手。第一阵排子枪就让四五个鬼子兵身上开了鲜艳的小红花。两个鬼子当场毙命。三个重伤,失去了战斗力。
野口孙四郎命令还击。日兵依托火轮上的物体进行还击。日军的机关枪火力凶猛,刚刚得手的救国军立刻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金耘府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手榴弹,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在叫花子军,不是以前呆过的国军。他灵机一动,抓起一个空罐子,用火镰打着了火,把一团黄表纸点着了,塞进罐子。他猛地将冒着烟儿的罐子,扔到火轮儿上。鬼子兵以为是手榴弹,惊叫着跳开。大部分救国军战士,居然也茫然不知所措,没有及时抓住战机,没有集中火力射杀张皇失措的日本兵!片刻之后,鬼子的火力网又织成了。气得金耘府直捶眼前的泥地。
崔祥明的铁扫帚五子炮冒出火光。突然发动的袭击奏效了。铁扫帚第一炮就击中了火轮的左侧的水面。炮弹掀起一层水浪。野口孙四郎脑袋嗡地一下大了好几圈。他惊叫:“是*正规军!他们有炮!”日兵迅速调转枪口,对着救国军土炮的方向密集扫射。救国军阵地沉寂了片刻。救国军的第二轮排子枪打响了,土匪出身的救国兵枪法极好,他们拿出“夜打香火头”的身手,顷刻之间,四五个日本兵被打得上那个世界去了。野口孙四郎后背见汗了。他想:“这回遇到强敌了。去见天照大神去吧。”
他不知道救国军的法宝就要扔光了。救国军的弹药也就这么多了,第三轮排子枪是没法问世了。不过金耘府还有一记重拳。他有铁扫帚五子炮!铁扫帚的第二发炮弹向日军发出带烟儿带响儿的问候。这一次命中了。火轮侧歪了一下,火轮上出了一个大窟窿。水开始汩汩地问候船舱。救国军军心大振。大家看到了自己的威风,勇气开始疯涨。火轮上的日军开始行动。他们已经意识到敌人的企图。他们开始反扑。日本军人训练有素,从容应对。他们这两天遇到过形形色色的抵抗武装:国民党军的奋勇阵地战和一旦打败就溃不成军的逃亡,地方老百姓的英勇但是脆弱的抵抗。他们习以为常。他们没把眼前这支游杂武装放在眼里。
崔祥明夸他带来的土匪手下:“当过三儿的就是枪准人顶劲。”农民战士听了,很愤怒。买连瑾愤愤不平地想:“我只相信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金耘府命令:“铁扫帚五子炮,打一炮换一个地方。”这一个命令很及时。铁扫帚刚闪开,那个地方就遭到了日军掷弹筒的袭击。掷弹筒的打击又准确又可怕。运炮的战士望着刚才存身之处已经面目全非,他们禁不住俏皮地吐吐舌头。
崔祥明命令:“再打一炮!”炮手脸色大变,喊道:“炮弹没了!倒灶了!”金耘府冷汗刷地下来了。这炮弹没得真不是时候!这时,已经消失多时的身穿长袍的慈振中,出现在战场上。原来,他深知自己不是神枪手,对战事帮不上忙,就跑到附近村里,鼓动老百姓。他的善良,他的威望,他的真诚,感动了大家。大家把饭锅、铁铧犁打碎,把碎铁片儿扛来给农民救国军当炮弹。如果能打死鬼子,吃饭的锅又可惜什么?中国人是有热血的,只是需要有人带头一下,引导一下。中国人最怕的就是砸锅倒灶,但如果真有人流血为国,大家也愿意把锅砸掉,把灶平掉,来支持他。
铁扫帚第三炮再次击中火轮。火轮开始沉默。沉默之后是渐渐沉没。鬼子一边还击,一边以武士道精神跳到水中,准备涉水登岸,抢占高地。
火轮彻底沉没了。日军却已经登上了岸。日军抢占高地,开始疯狂反扑。救国军不打算和日军展开白刃战。金耘府不同于吴子星,他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他知道白刃战的厉害。他知道自己的战士,包括枪法好的土匪战士在内,都没有白刃战的经验。他知道驱赤子于群狼之中,将是不可饶恕的悲剧。他不打算让这些没接受过刺杀训练的战士轻易上阵。
金耘府挑选的战场是居高临下的战场,便于己方展开战斗,也便于己方逃之夭夭。他挑选的敌人,不是势不可当滚滚而过的南下大军,而是一支小部队。
日军源源不断地冲上河岸。救国军被日军打散了,或者说,按既定计划四散撤退。金耘府的既定计划是四面开花、多点突围,也就是说……四散奔逃了。
金耘府与买连瑾跑到排碱沟里。两人拼命跑,半天才敢歇歇脚。金耘府气喘吁吁地说:“歇口气!”买连瑾一屁股坐下,说:“让鬼子撵的我快喘不过气儿来了,鞋都跑没影了。”这两个狼狈不堪的人倒在洼里。金耘府说:“救国军被日本子很轻易地打散了。不过,头一仗,救国军打了,就英雄。输了,不丢人。更何况,咱还凿沉一艘小火轮!”买连瑾说:“救国军当中,慈振中和我是白面书生,报国的热情是高的,不过不懂军事。崔祥明以前是惯匪,懂一些战术。但据我看,土匪匪性难改,反脸无情,不可靠。还是提防一些为好。”
金耘府替朋友说好话:“救国军最早的武装,就是崔祥明的50人枪。崔祥明虽是悍匪,不过为人讲义气。我和他是异姓兄弟,一个头磕在地上,桃园结义,生死以之。他不会负我的。再说了,你看刚才这一仗,土匪就是比庄稼人打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