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华决心执行自己的诺言。他对着自己的嘴开枪,自杀了。国军战士居然踩着他的尸首逃走了。他的尸首,被踩得血肉模糊,不成样子。谢知华的苦肉计也有不管用的时候,这回白搭上一条命。
狂热的﹑年轻的谢知华,倒在地上,死了,为了他恨的社会,为了他爱的中国,死了,死不瞑目。军队逃得越来越远。
谢知华死了。死的时候,彻底的绝望。活着的吴子星还没绝望。他还在盼望,盼望谢知华求来的援兵。他眼看着鬼子越来越占上风。他没办法。战争,不光是靠着头脑一热和豁出命去,就能取胜的。不过,他还有坚持下去的理由,他认为政府军不会见死不救。
他说过政府军的抵抗,是板上钉钉的事。他注定要为自己的单纯付出代价。他的好朋友一个接一个地丢了性命。年轻的性命,都是被他的单纯害死的。他一边肉搏,一边度日如年地等待国军的突然杀到。国军他是等不来了。他等来了强胜!
张辛庄屠杀之后,强胜一直在逃命。他从柳孟春逃出之后,最后一个难友也病死了。强胜一下子成了孤魂野鬼。孤零零,孤零零地逃啊逃,或者说追啊追,他想追上国军,他想参军,想复仇。可是,国军成了长跑冠军。国军跑的四蹄儿不着地儿!他追不上!
眼看着父母死于战火。他从此没了家。家,在平时,他没觉着怎么重要。父母没能耐,他在家里甚至觉得有点儿憋屈。他家姓强,可是多少辈儿也没强过,总是穷困,受气。
家真的没了。他才感到家的温暖和重要。没家的孤魂野鬼,衣食无靠,尝了人情冷暖、世道艰辛。强胜开始恨这个世界,这种恨,给他活下去的理由和动力。
尝尽悲酸,他也越来越渴望别人的真情。哪怕只是点水之恩,他也愿意用生命去回报。强胜在颠沛流离中遇到了孔孟奇。孔孟奇在旧县大集上,没参加救国军。日军杀来的时候。他也家破人亡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还有一点儿钱粮。孔孟奇和强胜同病相怜,互报姓名,拜了盟兄弟。孔孟奇很仗义,一块干粮掰成两块,要吃半饱儿,哥俩一起半饱儿。孔孟奇给了他一滴水。强胜发誓要生死相报。
一个人失魂丧魄。两个人就有了依靠。强胜提出来,收集命运相同的难民,组织军队。孔孟奇立刻同意。几天之后,他们打起了“农民抗日军”的旗号。
吴子星与日军殊死搏斗。忽然间,庄稼地里传来吼声。几十个农民在强胜、孔孟奇的带领下,扯着旗子杀出来。
强胜、孔孟奇喊:“冲啊,给沧县、捷地屈死的亲人们报仇!一命换一命!”吴子星大喜:“回汉老少们!来亲人啦!”他猛地一抬眼,认出对面那个衣衫褴褛的人竟是强胜。才多长时间没见,强胜已经瘦得一根刺一样!看着让人难受。
此时此地,有话也说不出来。生死之际,乃见交情。强胜向吴子星跺跺脚。
中国人用薄锨、三齿、大刀、钉耙、红枪、切菜刀、铡刀片儿,与武装到牙齿的日军展开你死我活的血战。一架日军飞机腆着大肚子路过,看到这里热闹,就盘旋着观战。
帮二十九军修工事的时候,任广正曾问强胜会国术吗?强胜说会,会闯王五十三刀。任广正不住地赞许。吴子星说他也会,会燕青拳、迷踪艺、回回十八肘。任光正当时大笑,说老实人也吹牛啊。吴子星不辩解。
吴子星当时没吹牛。他真会燕青拳,他的铡刀片挥舞中,溶着燕青拳的套路。两个鬼子丧命在他的刀下。他真会回回十八肘。当一个鬼子跟他贴身撕咬,从后面勒住他脖子的时候,他连连用肘撞击鬼子胸口,致使鬼子吐血栽倒。老实人总被人看轻。哪知道他其实深藏不露!
有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头戴雪白的泰斯哈(回族服饰),站在土围子上,唱悲壮的河北梆子。老人唱:“鬼子摸进村,杀了上百人。埋了肉丘坟,男女泪纷纷。家家磨刀霍霍响,铡刀片子连成群。三齿、薄锨上战场,杀了鬼子报仇恨!”日军初年兵(新兵)小岛考其马,抬手一刺刀,老人被挑死。雪白的须发被鲜血染红。雪白的泰斯哈掉落在地上。这不是小岛第一次杀死中国人。小岛在此之前挑死过多少中国人,他自己记不清了。
小岛是个神枪手,他渴望在战场上多杀中国人,他渴望战死,好被人尊敬。临来中国的时候,妈妈祝福他:“武运长久!光荣的战死!”小岛渴望光荣的战死,但又希望弹无虚发,做个军神。
两军混战在一起。日军飞机无法轰炸,只好往复盘旋,向中国人示威。吴子星想:“日本子真骄狂啊,有意只拚刺刀,不开枪。日本子飞机真欺负人啊,尽心飞这么低。”强胜想:“连他姥娘的飞机上的人,都看得真真的。”
最后,农民们被日军冲散了。
遍地的农民尸体,血肉成泥,与中国大地紧紧连在一起。
满洼野地,强胜负伤狂跑。一颗手榴弹在他身边轰然炸响。黄土尘雾中,强胜扑倒在地,头上慢慢流出殷红的鲜血。他挣扎了几下,终于不动了。侵华日军矶谷廉介师团大木旅团的初年兵,小岛考其马,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杀气腾腾向着这个方向跑来。
孔孟奇看到小岛考其马端着刺刀向强胜扎下去。他脑子轰的一声,绝望地想:“完了,强胜死了。”孔孟奇一咬牙,一转身,带着几个幸存者逃入庄稼地。另一个地方,吴子星被几个狞笑的日军围住。吴子星抹了一下脸上的斑斑血迹,抱着铡刀惨笑:“拼啦!”
他拼命,拼命砍挡他的人,他拼命地逃。几个骄狂的日军端着枪刺,大意地逼上来。吴子星掏出了手榴弹。
那天,回颖问他:“知道危险,还摆弄这个?”他当时笑而不答。吴子星外表木讷,内心机敏。他摆弄手榴弹,就有摆弄手榴弹的道理。现在该派上用场了。吴子星猛然掏出手榴弹,拉弦儿。日兵悔之晚矣,惊叫着往后逃。他们已经来不及了。手榴弹在日兵脚下炸响。日本兵的灵魂都去追赶太阳去了。吴子星逃了出去。
吴子星和几个青年挥舞着铡刀望外冲。等逃到鬼子视线之外后,吴子星浑身是伤,疯了一样,不住地捶打自己的脑袋。老实人认死理儿,钻牛角尖儿的时候,比脾气暴的人都疯狂。两个青年拽着他的胳膊,苦苦劝解。吴子星情绪激荡,难以遏制。他说:“俺叫上村里这些个兄弟,许给他们打完鬼子,上清真寺宰大牛,煮牛杂碎吃。俺许给他们打鬼子,当英雄。俺哪承望打仗那么惨啊。俺哪承望打仗那么惨啊。这么些个人,早晨还活蹦乱跳的,一开仗,一袋烟的功夫,全死啦啊!全死了啊!全死了啊!”
他说着说着,眼泪哗哗地流出来,嗓子里好像堵着棉花,梗得哭声断断续续。他忽然掏出枪来,朝自己脑袋上比划。两个青年吓坏了,扑过来抢过他的枪。大路说:“子星哥!你疯了?这玩意儿是能随便搂着玩儿的吗?”子星疯了一样紧紧抓住大路的胳膊,死命的摇晃。
他喊:“要是咱们回到村里,人家爸爸妈妈问咱们,‘俺家儿子怎么没回来?’咱怎么告诉人家啊?咱说,他们死了,要是人家问,这么些个人死了,你们怎么没死,咱怎么回答啊?咱怎么回答啊?”大路叹息:“恼的慌有嘛用啊?人死不能复生。人的命,天注定。”说着说着,大路和小牛也忍不住哭了。
吴子星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号啕大哭:“咱怎么告诉人家爸爸妈妈啊?咱怎好意思回村里去啊?这么些条生命啊。这里头有老生子,有双子,咱怎么告诉人家亲人啊?咱怎么告诉人家亲人啊?”
没有一出世就所向无敌的军神。即便是红军,也曾经出现过无数次损兵折将的惨败。但是,在惨败中,在战友的血泊中,勇敢的人会渐渐长大,渐渐强大,直到不再惨败,直到所向披靡无往不胜的那一天姗姗而来。
吴子星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投奔救国军!救国军的金耘府看上去很有韬略。他们一定能……咳,上次,人家买连瑾让我去旧县,我没参军,这次哪好意思再去!
救国军在哪?他们在盐山县的紧南头。他们正在等待,等待日军南下,等待生死未卜的战斗。
慈振中、金耘府带领农民救国军战士,跑向一个防御工事。国军的连长看到这支穷形尽相的乌合之众,不由地嗤之以鼻,挖苦说:“从哪跑出来一群要饭的!穿的破刺烂的,毛巾扎头,绳子掐腰,嘀里嘟噜,快走开,快别在这儿给中国人丢脸了。”金耘府止住脚步,郑重说道:“老总!我们是旧县立的农民救国军。在县政府备过案。鬼子来啦,我们跟他拼命。”连长一脸的不高兴:“先到一边儿去,有国军的正规军,用得着你们来添乱?你看看,这是国家的军队,这军装,这武器,你们有吗?起什么哄。”金耘府不打算跟这个炕头王怄气,笑着退后两步。炕头王更加嚣张:“国家的正规军都打不过日本兵。你们就更是……寿星老上吊,嫌自己活得长。”
农民救国军退到一边。救国军人多枪少,不少人两手空空,还有人穿着踢哩拖罗的长袍大褂。工事上的炕头王笑他们是“空手道”,“大褂子队”“不自量力”。崔祥明让正规军闹得有点儿自卑。他懊丧地说:“咱们武器太少。”
很多人开始犹豫,是啊,有国家养着的正规军,用得着咱们抗日?正规军都打不过,咱们不更白给吗?看看别的游杂武装,他们心眼儿多多!口口声声抗日防匪保家,大张旗鼓地招兵买马,大张旗鼓地摊粮派款,大张旗鼓地明抢明夺,大张旗鼓地打麻将抽大烟。咱们不当他们那样的瘟神,咱们不当他们那样的平常吹破牛皮,鬼子一来就藏起来不见的软皮蛋。可是咱也不能拿咱的鸡蛋,硬往日本的石头上碰啊。
崔祥明反复地说:“咱们武器太少。”此时此刻,金耘府像暴风中的巨石,顶住压力,用自信来打消众人的疑虑。他说:“不少。我保证人手一支大枪。”买连瑾笑了,虽然他也不肯退缩,可还是被金耘府的睁着眼说胡话逗笑了。他问:“哪来的人手一支大枪?”金耘府胸中自有奇兵:“日军片刻就到。国军即刻溃逃。他们一逃,咱就拾他们扔下的大枪。我保证,救国军人手一支大枪。”崔祥明不信,歪着头说:“嘁!国民党听你的?你让他扔枪他就扔枪?”金耘府笑着说:“四川猴儿服河南人牵。不信等着瞧。”
大家盯着金耘府的眼睛。他的眼神自信、坦诚。他显得那么胸有成竹,不由人不信服。大家心里踏实了一些。崔详明又开始自卖自夸:“咱拉的这个救国军,有一半儿是我老崔的旧家底儿,是在苇子丛里,头顶着隐身草儿,枪林弹雨吃过见过的绿林好汉。过一会儿,跟日本子打起来,准保比你们拉来的老农民顶劲。”慈振中憨厚地一笑,不打算反驳他。买连瑾不服气地说:“我不信!我只相信路遥知马力。”
远处传来密集的枪响。远远地有炮弹落下的声音。地皮震颤了两下。国军准备作战。看得出,他们有些疲惫,有些沮丧,有些渴望,有些不服输,也有些听天由命的迷茫。
金耘府说:“从现在倒退两个月前,二十九路军与鬼子在运河边隔岸夜战。天黑,下雨,混战中互相摸一下对方的钢盔,摸着是自己人,就放手。是敌人,就拿刀砍。这种事不会重演了。国军已经让日本子打得没脾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