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华和吴子星跑进一个土围子。围子里的人拉住他们,急切地问:“怎么着啦?天塌啦?鬼子来啦?”谢知华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说:“我说寡民党不出十天必败,你们看!怎么着?败了!鬼子转眼就到,国家亡了!到处是政府的残兵败将,卖军装,卖军马,逃荒要饭一样!国家的大厦塌了顶啦,那些国家栋梁都是长跑将军。没人顾念穷老百姓,没人教穷老百姓怎么躲炮弹,怎么开枪自卫,他们扔下咱们不管了!”
众人的脸一下子灰白了。鼻子发酸,嗓子眼儿发堵,人们的梦,太平岁月的梦,醒了。亡国,灭种,就在眼前。谢知华说:“沧县县城已经沦陷。日军很快就会杀到盐山。”大家面面相觑,大难来了,大难真的来了。生死之事,就这么惨淡地冒出来,横在他们面前。没处躲,没处藏。是死是活,碰命吧。
谢知华登高一呼:“老邻旧居们!等死不如一拼,拼死血值千金!咱平头百姓就是杂草的命,也不能任着日本子薅。天开教是邪魔外道,还懂得抗日保家,在西厢,跟鬼子打得血乎流烂。咱是正南把北的庄稼汉,我就不信咱还不如那点子信邪魅鬼祟的。庄稼人故土家园就是血脉肝胆。不愿稀里糊涂进万人坑的,跟我祭旗拉秆子!”
有些人开始嘟囔,呜呜囔囔地,听不出是赞成还是反对。谢知华热切地望着大家,希望能够振臂一呼,群集响应。
有人响应,但是不多。谢知华失望了。人们还在犹豫、摇摆,很多人还在心存侥幸。一个棒小伙子清清嗓子,小声说:“万一……万一……”戴震峰咬钉嚼铁地说:“没有万一!北边逃下来的人说了,日本兵搞了大屠杀。在张辛庄,在捷地,在……”
一个小伙子抬起头来,低声说:“要是……要是没人反抗……”他自己都觉得这话说的有点儿丢人,但还是说下去:“日本兵也许就不搞……屠杀……”大家都看着他,小伙子含羞抱愧地低下头。这句话说到很多人心里去了。不少人开始小心地试探着说:“日本兵在沧县县城没屠杀。”“沧县县城有汉奸夹道欢迎。”“据说打了顺民旗。”“不管怎么说,没有杀人。”
戴震峰失望地大笑起来。谢知华哭了:“咱们是肉人,可是肉里头包着骨头,能让咱挺胸做人的硬骨头!咱非得弯着腰活着吗?”
吴子星忽然想起旧县大集上的情景。当时,自己听到慈振中、金耘府的演讲,热血沸腾。沸腾是沸腾,可也没参军。他在心里嘲笑自己。吴子星坐下来,听着谢知华声泪俱下的苦求,开始动脑子。
谢知华张着手,向着大家:“咱们都是……都是人,拍拍头顶脚底响的中国人。我爱中国,我知道……你们……中国呀……救救我的中国……我的中国!”
有的人听了,动容,然后又犹豫。有的人开始悲愤,他们聚到谢知华身后。更多的人还在想着不该想的事。
吴子星有了主意。他站起来,慢,但是用力。大家都盯着他看。吴子星平时不爱说话,但在该说话的时候,他能够挺身而出口若悬河。吴子星说:“日本兵为什么在张辛庄屠杀?因为在姚官屯,政府军和他们开战。”大家纷纷点头。谢知华瞪着吴子星,一时理解不了他的意图。
吴子星说:“日本人被政府军打疼了,他就拿老百姓撒气。杀人,放火,流血。”他跳到高处,嗓门也越来越高:“老少爷们儿!咱在盐山,盐山也有政府驻军,防线就在邻村!”此言一出,大家都被戳到痛处。吴子星说:“政府军必定抵抗,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日本人搞屠杀,也是在劫难逃的事了!”众人脸色苍白了。
吴子星咬咬牙,说:“我听逃难的人说,日本人杀进村子,见人就宰,像追鸡追鸭子一样宰。近处的用刺刀挑,远处的开枪打。有的被挖了眼,有的被掏出心肝。有的人家被杀绝户,一个不剩。有一家躲在地窖里,日本兵发现了,倒上煤油烧,一家子烧成一个大坨子。有一个人被刺刀挑昏过去,醒过来,看到遍地的人的死尸,牲口的死尸。”
有个小伙子含着泪跳起来:“左右是个死!不如拼一下,兴许还能活!”有一些人开始响应:“对呀对呀。拼一下!”拼一下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谢知华用刀在脸上一划,鲜血流淌下来。大家都惊呆了,包括吴子星和戴震峰。谢知华咬着牙说:“不能保家,我宁愿死!我的命,不值一文钱。我愿意用我的血,换你们的反抗!”谢知华是个狂热的人。在他身边,很多人狂热起来。
汉族杀鸡祭旗。回族就请阿訇。风雨里,一杆大旗挺立而起!旗上写“抗日汉回同盟军”。
黄昏时分,农民们埋伏在土围子后面。一支约400人的日军在飞机和装甲车的掩护下,气势汹汹地开来。
戴震峰说:“总共捡了几根步枪。你一杆,你一杆,双生一杆……其余的都用火枪、鸟枪。下面发子弹。你三粒。你三粒。双生当过木匠,眼肯定管用,多发给他,发给他四发子弹。”吴子星发子弹。谢知华向没枪的战士发镰刀﹑红缨枪﹑斧子﹑铡刀片儿。这是一次主动的挑战,一次充满勇气的义无反顾的挑战,一次轻率的没有胜算的挑战。这帮年轻人凭的的是血肉之躯和匹夫之勇。他们对战争还不太了解。他们想得还太简单。
农民伏击日军。日军很快发现这只是支乌合之众。日军官佐松木正雄不屑地说:“不是中国政府军。只是一群土匪。真没想到,在这种荒乡僻野,居然会有这群无端送死的乌合之众。主力继续前进,留下几个人,彻底消灭他们。”留下来的恰恰是小岛考其马所在的井上小队。
双方开战了。吴子星第一次参与指挥战斗。他有热血,但是没有战斗经验。他对子弹的有效射程一窍不通。他对散兵队形一窍不通。他对如何掩护如何冲锋一窍不通。这不能怪他。他和他们都是老实百姓,是本分的农民。他们以前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拿起枪战斗。他们从前最恨当兵的。他们说当兵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光知道祸害百姓。要不是面临亡国灭种的灾难,他们一辈子也不会想起当兵。
农民战士一打仗,就慌了,忘了戴震峰的命令,乱放枪。戴震峰一边打枪一边骂:“打准点儿。双生你不是个木匠吗?怎么也瞄不准?谢知华,愣神儿干吗?”谢知华喊:“子弹打光了,一个鬼子也没打着!哎呀,我还剩下一颗子弹。”戴震峰骂道:“他姥娘的,一人也就一两发子弹。都浪费了。这不是打仗,这是自己给自己发送(送葬)!”
农民的子弹稀少,而且呼啸着,冒着烟在鬼子身边落下,不是打高了,就是打低了。农民的枪,大多是破枪旧枪。好几支没等用就报废了。急得庄稼小伙子都呜呜地哭。鬼子的三八大盖儿射程远,瞄的准。训练有素、已经有实战经验的职业日军,射出密集的子弹。刚打几枪就耗尽了子弹的农民们,被敌人的火力压制得抬不起头来。偶尔一两个小伙子莽撞地一抬头,就被鬼子打成了穿透,喋血一地,永远和亲人告别了。
井上懒得用掷弹筒。他觉得没必要。农民们的武器太微弱了,虽然他们的怒火越来越旺盛。
日军大材小用地留下一辆坦克。这个装甲怪物轰隆隆地巨响,它不可一世地横冲直撞过来。农民们哪见过这种庞然大物?他们惊恐地睁大眼睛,像瞪着魔鬼一样,瞪着迎面而来的坦克。戴震峰领着大家向坦克投掷碎砖土坯。这些东西像给坦克挠痒痒,坦克不为所动,威力无比地撞向木头的寨门。戴震峰大骂着,把最后一发子弹射向坦克。子弹碰到坦克履带上,只溅起一点儿火星。坦克似乎毫无损伤。有个小伙子把弓箭都拿出来了。这是他当义和团的爷爷用过的武器。箭就更没有威力了。
吴子星不知道该怎么摧毁坦克。他攥紧了水壶手榴弹,却不肯扔。他知道无济于事。他听任连长说过,手榴弹伤不了坦克。扔出去白浪费。戴震峰和谢知华蒙了,也没想起子星的炸弹。那个巨大的恶魔,给吴子星终生难忘的记忆。
农民们束手无策了。但是他们没有想到逃跑。他们不像全副武装的国军。他们没有捷克式步枪,没有战车和防御炮。但是他们有人心眼儿。他们现在想的,是“去******,今天就是今天了。豁出去了。”
坦克轻易地碾碎了寨门。日兵尾随在坦克后面,呼啸着攻入北斜门。坦克的使命完成了。自始至终,坦克未发一炮。它只负责撞开寨门。井上觉得坦克没必要开炮。开炮是浪费。
戴震峰把枪一扔,抄起铡刀:“他姥娘的!俺把俺制定的法儿,忘得铁铁的了!拼铡刀片儿!谢知华,你到后村求援。”肉搏开始了。日军训练有素。农民没有实战经验,伤亡惨重。血喷溅出来。见了血,平时老实巴交的人愤怒了起来。很快,农民军适应了战斗。双方搅在一起。戴震峰倒下了,身首异处。他不是正规军人,我不知道他算不算是烈士。
在后村,一个胖国军面带惊慌之色,说:“打枪了。”瘦兵也魂不附体:“谁跟鬼子打起来了?”一个矮个子猜测:“不会是土匪吧。”他心有余悸:“不怪蒋委员长说,日本三天就能灭亡中国。孙中山说,日本能十天灭亡中国。日本太厉害了。”胖兵小心翼翼地问:“长官呢?问问长官,帮不帮忙?”几个士兵有点儿被打怕了,但是血还没冷,他们盼着能报仇,盼着长官下令,盼着杀回去。
谢知华赶来求援。谢知华哀求:“长官,俺们是本乡本土的老百姓。俺们正在前村土围子跟日寇肉搏,恳请长官支援。”几个国民党兵面面相觑。看得出来,他们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
这时候,一个大个子跑来。胖兵、瘦兵、矮个子围上去,问:“长官怎么吩咐?让打吗?”大个子气急败坏:“长官一听见枪响,就吓得裤里拉裤里尿。他早换了干净衣裳,跑了个屁的。”
一句话就能使一支军队溃散。
国军战士们一听长官跑了,顿时失去斗志。他们仗也不打了,他们仓皇溃逃。谢知华气恼地喊:“政府军原先还行。现在是吓破胆了。”谢知华喊:“你们别逃!你们要逃跑,我就死给你们看!我愿用我的一条命,换你们抗日!”国民党战士们犹豫了一下。谢知华喊:“你们别逃!你们要逃跑,我就死给你们看!我愿用我的一条命换你们抗日!”
远处枪响!国民党军吓得乱喊:“日本子打来啦!”“再跑就来不及了。”“当官儿的把咱们扔了!”他们开始逃跑!
谢知华一咬牙,嗓子都喊嘶哑了:“你们别逃!你们要逃跑,我就死给你们看!我愿用我的一条命换你们抗日!”他声嘶力竭地向着溃军喊,没人理他。他被从后面跑过来的溃兵撞得东倒西歪。他仍然在喊,徒劳地喊,希望能出现奇迹。
太滑稽了,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像没了王子乱了窝的马蜂,一个单薄的老百姓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这个一直预测国军会溃败的老百姓,这个早就对国军失去信心的傻小子,现在却在苦苦哀求,哀求一个大势已去的无法实现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