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星蔫蔫乎乎地说:“我有子弹,没中正式,用不了。你把枪给我吧。”土匪狞笑:“你真会做梦!”土匪抡着枪托,往上扑,扑着扑着,他定住了。吴子星掏出一个炸弹。土匪魂飞魄散后退几步,看清之后,魂魄又飞回来了:“******,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个地雷呢,闹了半天是个军用水壶。”
吴子星拉弦儿,把军用水壶扔到一摞土坯上。水壶炸响,土坯顷刻炸飞,暴土飞扬。在场的几个人都成了泥猴。惊得目瞪口呆的不只是土匪,还有戴震峰和谢知华,吴子星自己也没想到水壶手榴弹有这么大威力。
子星说:“你说的不错,是军用水壶,我把它改装成水壶手榴弹了。这还有一个。”他作势欲往土匪身上扔。土匪软了:“哥哥,哥哥,我错了。”吴子星蔫蔫地请求:“我想要你的步枪。”他拿了步枪,冷静地端详,然后拿出子弹。
土匪魂消魄散,撒腿就跑。
跑了半天,土匪收住脚,大口喘气,一肚子委屈:“什么人呀,不愿当三儿就算了。谁勉强你?打人干吗?他姥娘的,孟村人真野,比他妈土匪还土匪。妈的,什么世道!土匪走单了,也遭劫。”
吴子星端着步枪追上来。土匪绝望地跪在地上:“大哥,我已经伏倒了,枪也给你了。你就饶了我吧。”吴子星诚恳地说:“我不抢你的东西。你别上火。我借你的枪,借。我借去打鬼子,打完鬼子,我把枪折价奉还。”在这节骨眼儿,语气越诚恳,越让人听着信不及。
子星说:“咱们可以立字存照……你会写字吗?”土匪站起来,摇摇头。子星为难地说:“这可麻烦了。我认几个字,不过不太会写。你跟我上我们村儿,找个……”土匪又跪下:“好汉爷,别活埋我。”
戴震峰和谢知华追过来。戴震峰扛着吴子星的口袋。子星对土匪说:“别误会。你不愿跟俺们走就算了……这么办吧……”土匪以为大限到了,汗如雨下。
子星说:“我今天背来一袋子棒子(玉米),咱俩换吧,棒子归你,枪归我。你跟我回去,我再补给你……”土匪忙不迭地说:“不用到你们村儿了,这些棒子就够了。”
打发走土匪,哥仨继续赶路。戴震峰赞叹:“以前小看子星了。真没想到子星这么了不得。”谢知华刮目相看:“子星不言不语,没想到肚子里有那么多韬略。”吴子星不好意思,笑而不答。戴震峰说:“子星,忒仁义。跟好人仁义,跟土匪也仁义。不是我说你,土匪的枪,没必要跟他公平交换。”吴子星只是憨厚地笑,不反驳。
谢知华放慢了脚步,他对这次旧县之行开始持怀疑态度:“你们说,咱去这一趟有用吗?你看咱一路上遇到的这些人,地痞、神棍、土匪,有好人吗?现如今污七八糟,烂到不能再烂了,糟到不能再糟了,还会有真心抗日的人吗?”
他们来到旧县,津南、鲁北交界各县来赶集的老实百姓,越聚越多。慈振中、金耘府正站在牛车上激情演讲。金耘府就是改名换姓的门铁根。此刻的金耘府一扫故态,意气风发。谢知华血脉贲张:“四下里像铁壶水烧开了往外漾一样,让人血脉发热,两手长劲儿。”吴子星像睡着了一样,低着头想事。
一个百姓指着慈振中说:“这人不是共产党吗?去年逮共产党逮得人心慌慌的,他怎么放心大胆地出来了?”另个百姓说:“政府就对穷党有能耐!要是把力气用到正地丘,不自己个瞎打烂,不宰自个人,中国厉害了,何至于让外人打进来!”戴震峰生气了:“别说话了,听上边讲话。”吴子星也这么想,不过他不会张口指责。
慈振中振臂高呼:“暴日已下平津,华北存亡命悬一线。中国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最危险的时候!中国会灭亡吗?中国会灭亡吗?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中国要想不屈辱灭亡,怎么办?”
金耘府继之演讲:“暴日军事力量,远强于大而弱的中国,单靠政府军难于驱除敌寇。抗战守土,人尽有责。中国要想不亡,每个中国人都要负起使命!能出枪的出枪,能出人的出人,能出钱的出钱。”
买连瑾跳上台:“好,说得好,同胞们,日本鬼子一惯欺负咱中国人,九一八,他们侵占了我们的东三省,后来,他们把大量的士兵、军火从日本本土和朝鲜,通过他们已占领的东三省,运到山海关,还向殷汝耕要车皮打中国人。你们说可恨不可恨?日本子占了东北,裹携着东北人打咱华北。要是咱华北也被占了,不出十年,新一茬的华北小孩儿,就会像东北人、台湾人一样,以为自己就是日本子了。日本子就会逼着华北人,去打别的中国人。这叫二桃杀三士,一计害三贤!你们说可恨不可恨?”
民众受了感染,都说:“可恨!可恨……简直忒毒害了。”
金耘府说:“我们大家‘有钱出钱,有枪出枪,有人出人,组织武装,抗日救国,保卫家乡’。如何?鬼子来了,穷老百姓就得逃难.手里拿着枣条,怀里抱个木瓢,吃百家饭,住破瓦窑。与其窝窝囊囊让鬼子埋进肉丘坟,不如打鬼子死的英雄开心。打鬼子,死了,往哪埋?道死道埋,路死路埋,死在沟里是天送的棺材。打鬼子死了谁哭?老天下雨掉泪,大地下雪穿白。有骨头,有人心眼儿儿的跟我来。”
金耘府领唱:“七月太阳似火烧啊,日寇进攻卢沟桥啊。亡我国家灭我种啊,还要奴役我同胞啊。全国同胞齐动员啊,救国救世救自身啊。你不打他他打你啊,不打日本活不成啊。”
飞鸟惊散。白云蒸腾。会场气氛达到高潮。戴震峰、吴子星、谢知华还在观望。有个名叫撒纲举的蒙古族小伙子往前挤。
前头的人说:“你挤嘛啊。”撒纲举喊:“俺有枪!”前头的人喊:“这小伙子有枪!”金耘府赞叹:“好样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有钱的出钱,有枪的出枪,收下小伙子的枪。”撒纲举挤到台边,大喝一声:“别收!”金耘府一怔:“为嘛不让收?”撒纲举举着枪跳到台上,面向大众,一扬眉:“俺带枪参军!”
好些棒小伙子受了感染,纷纷报名。不过也有许多人还在观望。
一个人说:“国民党盐山县县长上来了,手里拿着巴拿马草帽。”国民党盐山县县长说:“兄弟是此地父母,在场的同胞,这个,抗日还是要抗的。倭已深矣,望诸邻里,以家国为念,共赴时艰。”县长说:“各位!抗日乃是至难至困之事,诸君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兄弟深为感佩。*诸君,所建爱国军队,已在国民政府备案,属于合法组织,大家可以放心参加。”
谢知华问戴震峰:“你参加救国军吗?”戴震峰说:“他们太弱啦。能顶用吗?俺还是想参加大军队。万一二十九军、四十军能打败日本子呢……”吴子星:“回家吧。”三人离去。
9月4日,日军增兵完毕,华北驻屯军司令官寺内寿一,下达进攻保定、沧县(今沧州)的作战命令。37年9月初,那咱叫民国二十六年,阴历快八月十五的工夫,日本子飞机轰炸马厂兵营,国民党38师撤出,37师111旅221团接防,跟日本矶谷廉介师团熬鳔,把鬼子打了个血寒碜,221团也拼了个鱼死网破,9月10日,日军占领马厂。18日,占领青县大盘古。开天辟地的地丘算是让鬼子占了。19日、20日国民党40军小股南撤部队在杨辛庄、张码头阻击日本军。
炮火烧红天空。杀声震天。二十九军溃败,扔下老百姓逃跑了。汉奸师长刘俊臣儿把辛集小河子扒开了。五尺高的浪头齐刷地来了!老大个的鱼在浪尖儿上打蹦。大水万马齐鸣一般,滚滚而来。土坯房子接连倒塌。四处里孩儿哭娘叫,鸡飞狗跳。
庞炳勋四十军在姚官屯抢筑工事。四十军第三营营长李鸿禧架机枪。三连连长田功来报告营座:“有个二十九军的伤兵,不愿南撤,说死也得死在阵地上,想留在四十军,跟咱们一起战斗!”
李鸿禧说:“是个汉子!姓名?”任广正自报家门。李鸿禧问军阶。任广正自豪地说:“二十九军三十八师一一三旅二二六团二营八连上尉连长!”
李鸿禧嘴角一翘:“二营八连,赫赫有名啊。”任广正表情激动。李鸿禧调侃地问:“帮着日军推坦克的是你们吧?”任广正知道刚才白激动了。李鸿禧说:“每天站在道边,帮鬼子推车,擦枪,磨刀,有眼力,很勤快。”
任广正委屈:“报告长官!八连从来没给鬼子擦过枪磨过刀。给鬼子推车,不是每天,只有一次。”四十军官兵面露讥笑。任广正说:“那一次也没推成……七连长假传师部命令,说扑灭当前之敌……八连……八连炸了敌人两辆坦克,五辆军车,日军全灭!七连长……七连长假传命令,先敌开火,被严肃军纪,枪毙……”四十军官兵肃然起敬。
任广正撕开衣服:“长官!八连在流河夜袭,用大刀砍死半个中队的日军。长官,八连在马厂,誓死报国,一个连的官兵只活下来三个!长官!我身上有伤,是光荣的伤……”
李鸿禧命令:“留下,战斗。”田功来过来说:“兄弟,我叫田功来,三连长。”为了这句“兄弟”,任广正吞声而哭。
鬼子顺着津浦路打到姚官屯。李鸿禧通过电话向军长庞炳勋汇报战况。李营长说:“9月21日,日军大木旅团全力来犯,先派飞机轰炸姚官屯以西我军阵地,连日轮番俯冲投弹,最多时同时出动21架。铁道上经常停留五列钢甲车,有重炮、重机炮,还有两个系留汽球,从空中指挥射击,观测弹着点。野战重炮多门,分布在铁路两旁,炮弹空炸、碰炸相配合。另有24公分重炮4门,专打外壕和钢筋水泥堡垒。我军堡垒不堪一摧,倾刻瓦解。顿失障碍效用。”
庞炳勋在指挥部大怒:“李营长,40军必须打出个样子来,让宋哲元、冯治安看看,40军就是40军,40军的官兵个个都是英雄!”
姚官屯战场,40军的官兵拼死救国。任广正再次身负重伤。战斗最激烈的一天,日军飞机从早到晚轮番轰炸,炮弹流弹似冰雹,唿唿像狂风,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火药味加血腥味刺鼻欲呕……第三营营长李鸿禧专责保卫火车站,与日军7次争夺,在最后一次肉搏战中,他也倒下去了……我军阵地虽被敌人火力破坏的百孔千疮,但敌人步兵不敢贸然靠近我阵地,因为战壕上插满树林般的大刀,红绸穗迎风飘荡,敌越雷地一步就有被削头危险……当40军庞炳勋部233团奉命换防时,发现他们已只剩135人,其中40人血肉模糊,仍在战斗。
火线,黄昏。田功来低声说:“兄弟,这次血战,你瞧咱这个团穿的这衣裳!还能再单薄一点儿吗?单薄得不能再单薄啦。”战友躺着无语。
田功来说:“老蒋不愿在咱这些炮灰身上浪费布啦。庞军长也想保存实力,只让咱这个团试试日本的刀锋,别的团……哼!早做好了‘为*保存实力’的高尚打算啦。”战友一动不动。田功来幽幽地说:“炮灰等待援军。援军看到炮灰的处境,又难过又同情,他们看清了形势,学乖了。援兵尽量拖延,尽量远离战场。”战友寂然如同枯木。
任广正走过来解劝:“别跟死人说话了。”田功来哽咽了:“难受,憋得慌……”
总算盼到东北军来接防了。任广正想:“东北军的少爷们穿得衣帽整齐,像跳舞场上的公子哥。”东北军团长刚站好。一个炸弹在他身边落下,溅起的泥浆涔到身上,这位大爷忙去擦拭。任广正一看,心凉了:“他对衣裳那么爱惜,看来,命是舍不得丢了。”
四十军团长说:“东北军的弟兄,我看你们有高射炮、战车、防御炮,快弄上来打鬼子坦克。”东北军团长说:“我看哈,给你们留下哈,挺好。你们用吧。我看四十军挺能打的哈。你们兴许顶得住日本。”四十军团长火山喷发了:“四十军顶住,东北军干什么?”东北军团长支支吾吾。四十军团长撂挑子:“反正我们该抵抗的也抵抗了。不能把老本儿拼光。撤!”四十军想明白了,不打了,撤了。
东北军战士问:“团长,咋办?”东北军团长脸白了:“咱也撤!”东北军发扬了九一八和热河的老传统,一枪没放,扔下重炮逃了。据说速度惊人,日本鬼子都没来得及看清他们的后影儿。
姚官屯失守。日军为报被阻之恨,开始在张辛庄有计划地屠杀百姓。小岛与志村一路当先。恐慌的老百姓不知所措。战刀挥处,机枪扫射。血泊在迅速扩大。
强父哭喊:“儿啊!别管俺们。想法活下去!给老强家留个根!”强胜奋力接近父母。他被小岛考其马的刺刀拦住。强胜疯了一样和小岛拼命。他眼睁睁看着父母被杀害。
强胜与其他青年拎着木棒、铡刀片,打开一条血路,向村外逃,途中又被杀死30多人,日军进村两个小时,杀死全村人口的四分之一。强胜的父母全都遇难。逃到田野沟里,强胜一脸污泥鲜血,想起爹娘,撕心裂肺,想哭。路上有日军行军而过。强胜忍着痛苦,吞声而哭。
9月24号,农历八月二十,中秋节刚过没几天儿,日军攻占沧州。回颖听到枪声,不顾一切,从屋里往外跑。丫环阻拦不住。回颖扶着二楼的栏杆,向外眺望。回醒轻轻地走出来,说:“那是鬼子在举行入城式。”鬼子兵在城门外集结肃立。中国绅商名流屈辱地迎接。回醒埋怨道:“爸爸也在那里。他老是说鬼子得了平津,能消停两年,不肯走。现在走不了了吧。”
回颖嘴唇咬出血来:“别埋怨爸爸。他心里在哭……”她哽咽了:“可是他还得对着鬼子笑……”娇美的脸上,泪水默默滑落。
第二天,政府军隔着捷地减河,跟日军交兵。打了一上午,国民党军跑了个屁的。伤兵任广正与田功来呼喊着追赶队伍。没人回头管他。他们绝望地倒在地上。任广正苦笑:“兄弟!”田功来苦笑:“兄弟!”他俩是他娘的难兄难弟……是被扔下不管的伤兵……日军在捷地镇大开杀戒。躲入清真寺的回族老百姓可就白俩(倒霉)啦。日本子见阿訇与众不同,就用热水烫他的白胡须,呷呷乐着把白胡子拔光。阿訇的妹妹不愿受辱,抱着孩子扎井死了。任广正藏在尸体堆里,忍耐着。在他身边,田功来气绝身亡。
强胜等人从捷地逃到柳孟春。一个百姓说:“四下里都是水,铁道没水。沿着铁道跑。”强胜警告:“日本子坐火车过来!别上铁道。”大家不听,纷纷爬上铁道。强胜世人皆醉我独醒,向远处逃。日军火车赶来,扫射百姓。强胜用镜面儿匣子枪打死一个鬼子,解气地说:“打死一个,打死一个。现在爷们死了,也值实了。”他的子弹用完了。强胜与几个小伙子再次南逃.
盐山县城外,正在赶大集的人们还不知道天就要塌了。吴母满腹狐疑:“天上好像有音儿,像打雷一样。”卖菜的头也不抬:“谁知道啊。这年月,地上的事儿还理不清呢,哪有闲心管天上。”卖肉的手搭凉棚:“天上来了个怪家伙,像鸟一样,不过是铁的。也不知道是嘛行子玩艺儿?”吴母猜疑:“这兴许就叫飞机。”卖肉的说:“也许就是飞机。也不知道是咱们国家的,还是日本子的。”卖菜的说:“谁知道啊。也没人教咱打仗该怎么办!”
飞机开始投弹。人们如梦方醒,乱作一团,东边的往西跑,西边的往东跑。无数百姓被炸死。卖肉的喊:“你们躲到畦坝儿后面。畦坝儿才多高,能挡得住炮弹?上麦秸垛后面来!”众人跟着卖肉的躲到麦秸垛后面。只有吴母还在畦坝儿后面。卖肉的喊:“过来!”吴母哭:“脚动不了,爬也爬不动了。”
飞机俯冲投弹。麦秸垛被炸飞了。众人全死了。吴母目瞪口呆,半天才说:“真主啊,佑护我儿子吧。子星,你在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