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生闷气,不肯给世人个好脸子。一个多月了,雨下得人心乱。平原远望,雾气茫茫,满地的浑水黄汤,一天的黑云彩重墨。
吴子星和强胜,这俩庄稼地的小伙子,却是心里敞亮,顺顺当当,就像刚吞下十八个太阳,那叫舒畅!他们可算盼到臭豆腐国府抗战啦。俩人卖力地帮着修工事。身大力不亏的任连长,摁着脑袋,瞪着眼睛,不言不语地擦大刀。有个腿儿折胳膊折的伤兵,抱着钢枪,坐在泥水地上唱战歌。
伤兵唱道:“上起刺刀来,兄弟们散开。这是我们的国土,我们不挂免战牌。地方是我们的,我们在这儿住了几百代。这地方是我们的,不能,我们不能让出来!我们不要人家一寸土,可是我们不能让人踏上我们的地界。我们愿守上边的命令,可是我们不能被人无缘无故来调开。君命有所不受将在外,守土抗战,谁说我们不应该。碰着我们,我们就只有跟你干。告诉你:中国军人不尽是奴才!上起刺刀来,兄弟们散开!这是我们的国土,我们不挂免战牌。”
任广正擦完大刀,就夸强胜:“行,这小子,又能吃苦,又会来事儿,有眼前架式。叫嘛名字…………”强胜忙说:“俺姓强。”任广正当时就愣了:“墙?我光听说沧州有姓门的。没承想还有姓墙的。”当兵的轰地一声大笑起来。
强胜耐心解释:“不是那个墙,是强中更有强中手的强。”任广正直咂嘴:“这个姓儿巧奇,《百家姓》上也没有。中国历朝历代,也没出过一个姓强的能耐人。”
吴子星抬起头说:“俺叫子星。俺的姓有名儿,俺姓吴,口天吴。”任广正问众人:“姓吴的有出名儿的吗?”强胜说了句嘎扭话:“有,吴三桂有名儿,把大明朝两万里江山卖给清朝。”吴子星不生气,不着恼,憨厚地一笑。
雨下大了。军民众人跑进营房。强胜缠着上士班长学开枪。吴子星坐在旁边,似乎漫不经心地看雨,其实在偷艺。
任广正擦着枪。吴子星挤过来,问:“子弹是怎么做的?”任广正愣了。吴子星问:“子弹壳怎么装药?”任广正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好意思,说:“长官发子弹,当兵的只管开枪,哪动过那脑子。子弹怎么造,那是兵工厂的事。你问这个干嘛?”
吴子星笑而不答,心想:“我拾了一支枪,拾了几粒子弹壳。我想往子弹壳里装上药,把子弹改得适合那支枪。”
任广正喊了一声:“姓墙的小伙子!”强胜卖弄小聪明,行军礼。任广正说:“待会儿雨停了,整俩西瓜来,行不?”强胜说:“西瓜?你们当兵的抱了好几个西瓜,刚进屋。”任广正差点儿笑断了气儿:“兄弟,那西瓜是留给鬼子吃的。那叫地雷。”
当天夜间,滚滚而来的日军,气势汹汹碾向北王庄。强胜说的那堆西瓜,让鬼子尝了鲜儿。日军军车支离破碎,残片四溅。埋伏已久的二十九军一跃而起,冲入敌阵,将日军分割包围,而后是惨烈的肉搏。
地雷是顶用。可再顶用也顶不过日军铺天盖地的炮火。日军山呼海啸一般压倒二十九军,黎明时分攻占北王庄。
第二天黑夜,日军初年兵小岛考其马出来换岗。松木清直说:“总算换岗了,小岛君。”小岛持枪警戒。松木让死催的,该走不走,非要赖在那多说两句:“中国军队擅长近战夜战。他们常常趁黑夜从背后扑过来。然后一刀,你向后一歪,脖子冒出血来……”
替二十九军做完义务宣传,松木往后一歪,脖子冒出血来。小岛一惊。突袭上来的二十九军战士,踢倒松木的尸体。小岛忙拉枪栓。任广正在后面一刀,小岛机警地躲开,翻滚到阴影里,鸣枪示警。营盘里的日军听到枪声,训练有素地抄枪,冲出来展开战斗。
下面的压轴戏是二十九军与日军拼大刀片儿。这回的输家是日军。日军且战且退,被驱赶出北王庄。
这场仗闹得附近的老实百姓一夜难眠。天一亮,大家就聚到一块儿议论纷纷。吴子星的大舅说:“夜里个叮当五六的,好像打起来了。”邻居说:“也不知道谁打胜了。为主的看照,好歹让中国胜一仗吧。”有人说:“听说29军的大刀,都是孟村武林高手马凤图、马英图亲身传授,小鬼子递不上个儿。二十九军挡在马厂,小鬼子过不来。”吴母就爱听这个,展开愁眉说:“过不来就行。收复不收复东四省,跟咱小老百姓没关系。只要小鬼子不打到咱家门口就行。”
大舅说:“马英图?包龙图也不顶用。瞧着吧,国军都是窝囊废,指不上。”
吴母又犯愁:“日本子要是真打过来怎么办啊?”大舅说:“你放心,嘛世道都有办法。沧州以前经历的劫难多着呢。太平天国,捻军,直奉大战,不都过来了吗?”
吴母升起一线希望:“嘛办法呀?”大舅说:“打仗不过为了坐天下。韭菜割一茬再长一茬。你放心,他再能耐,比如燕王,行吧,一次扫北,把沧州人都杀净了,最后还得从别处再找人来。不出一百年,沧州又是人丁兴旺!”
吴母大失所望:“滚!我担心沧州人丁兴旺不兴旺干嘛。我担心的是咱土老百姓的命。”大舅:“土老百姓嘛命?土老百姓就是草,草民!你看那草了吗?任人踩,任人割,这是命,顶不可移的命。大难临头了,有钱的财主富户能卷了金银细软一走了之,咱穷家火业的只能蹲在家里憋屈着。”
吴母与大舅抱着柴火走进院子。大舅问:“大姐,你家子星呢?”吴母说:“一上午闷在屋里不出来。”大舅点头称赞:“不出来好,少惹祸。”表哥跑进来。
舅问:“你那耳朵怎么回事?”表哥没好气地说:“隔了一天才看见!让流弹打的。”大舅恼火了:“你出去招是惹非。刘蛋打的,打的轻,活该!”表哥说:“我没出去惹祸。是流弹,流弹,懂不懂?”大舅骂道:“你敢犟嘴!你再犟嘴,看我打不熟你!你看你表弟,人家子星多听说,你怎么说他都不顶嘴。”表哥躲着拳头,说:“子星让大姑管萎了。任着别人弹脑崩子。”
大舅打表哥。吴母拉过表哥,对大舅说:“别打孩子。”吴母对表哥说:“不是我说你,瞧你表弟。犯伪的不做,违法的不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出阁的大闺女一样,从来不惹事。”表哥被鬼子流弹扎了耳朵眼儿,本来就委屈,又被误会打架。他身受奇冤,气急败坏地闯进吴子星呆的屋内。
片刻,表哥砰地打开门,揭穿真相一般大笑:“大姑,瞧你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乖孩子在干嘛?你家从来不惹祸的吴子星,闷在屋里造地雷!”吴母惊骇欲绝。吴子星想掩饰已经来不及了。原来,吴子星天*琢磨,在任广正那里,得知世界上还有地雷这种好东西,回来就闭门造车。
吴母把儿子装船运回家。摆渡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数落:“都寻思你是老实孩子,哪承望你闷声不响作天祸!你给我回孟村!今天你就是说下大天来,你也得跟我回孟村!”吴子星仍然不犟嘴,只是望着水流走神儿。吴母嚷:“你在想嘛?说话!”吴子星蔫蔫乎乎地说:“水里的炸弹怎么造?要是在水里放炸弹,轰地一声,多结实的船都得粉身碎骨。”早知如此,还不如不问呢。吴母吓得差点儿粉身碎骨。
大檩条儿有大檩条儿的糟心事儿,小草籽儿有小草籽儿的糟心事儿。吴子星这个小草籽儿,回到孟村镇,在街筒子里转悠。一个摊主没心没肺地唱着地方戏。子星问:“听说40军要从这过,嘛时候过?听说40军是嫡系部队。你老知道吗?”摊主不耐烦地说:“不知道,不知道。世道还不够乱的?你还上这儿来添乱!”子星失望地蹲下。摊主好奇地问:“你说嫡系,嫡系是嘛玩意儿?”子星说:“自己养起来的就是嫡系。别人养的就是杂牌军。”摊主自作聪明地说:“你这一说俺就明白啦。这只母鸡是俺的嫡系,这篮子鸡蛋是俺的杂牌军。”
有个叫买连瑾的年轻人,正在遍撒鸡毛信。他掖给子星一封。买连瑾慷慨激昂:“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誓死不当亡国奴。小伙子,想抗日吗?明天到旧县大集上去。7月15组织了抗日救国军,前两天在圣佛会的师,现在正招兵,想保家卫国,就去救国军。”子星问:“是谁组织的,是嫡系吗?”
买连瑾冷笑:“救国军不是国舅军。四大奸臣倒是嫡系,你信得及他们吗?高俅童贯能顶用,还找梁山好汉干嘛?”吴子星点点头:“说的在理儿。救国军是谁组织的?”买连瑾郑重说道:“慈振中、金耘府……”吴子星吸了一口凉气:“我听说慈振中是共产党。听说共产党都是锯齿獠牙,没安好心。”买连瑾笑了:“你还真能听说啊。”
吴子星忙说:“都这么轰嚷。都说共产党是****,红胡子,妖魔转世。”
买连瑾朗声大笑:“那是嘛时候的老谣言了,现在是抗日救国要紧,大敌当前,国事为重。共产党是不是好人,疆场上见分晓。”
中午时分,村里的棒小伙子聚到戴震峰家瞎吵吵。戴震峰从子星那里听来风,就朝着大家下雨:“国府山南海北发大兵了!国府这回咬紧后槽牙,跟日本子真杀实砍拼老命啦。”谢知华愤愤地说:“寡民党不出十天准败!”戴震峰大吃一惊:“你说嘛?!”
吴子星蔫蔫乎乎地:“他说国军必败。我觉着也是。”谢知华嚷道:“寡民党不出十天准败!要是不败,我输给你一个皮猴儿!”皮猴儿是过冬穿的厚斗篷。戴震峰大怒:“你再说一遍!”谢知华说:“不出十天必败!”
这不是激火吗?戴震峰脱了褂子就打。谢知华也火冒三丈。村里的年轻人,有的抱住戴振峰,有的抱住谢知华。吴子星不言语,坐着发呆,想:“我的子弹已经修好了,可惜跟手枪不配套。”
戴震峰余怒未息:“我得揍他!他一心盼蠢,盼着兵败国亡!”谢知华情绪激动:“你看街上的逃兵!一堆一凛的。你看这点子逃兵在干嘛?他们在卖枪卖子弹!你指望他们吧!指望得上吗?指望得上吗?”谢知华把戴震峰拽到院里,指给他看:“国家不亡在这帮现眼包手里才怪!你指望他们吧!指望得上吗?指望得上吗?”戴震峰向外望去。成群的逃兵衣衫破败,趟着泥汤,叫卖着枪支弹药。他惊呆了,不言语了。
谢知华激愤地说:“我愿意中国不亡在他们手里,可是你信吗?可是你信吗?”人们都哭了。众人进了屋。吴子星蔫蔫乎乎地说:“一个个哭的像嘛似的。活没出息死。”谢知华骂道:“我看你活没良心死!国家都这样了,你一声也不哭!”吴子星说:“俺从小不知道嘛叫哭。有憋堵的事儿,想法化解,哭有嘛用!”
谢知华推开窗户,冲着逃兵喊:“卖吧!卖吧!把枪卖掉!把子弹卖掉!把勇气卖掉!把良心卖掉!卖吧,卖吧!”吴子星说:“省点儿力气,干点儿有用的事。明天俺去旧县,那里有共产党闹救国军。”
第二天清晨,戴震峰抱着母鸡。谢知华牵着一只羊。吴子星扛着口袋缀在后面。一个地痞拦住他们:“哎,傻子,哪去?别走了!小心天上打呱啦(雷),劈死你们几个二百五。”戴震峰气得一甩手:“滚!好狗不挡道。”地痞吹胡子瞪眼:“傻子!甭拿捏,老子会你们商量点儿事。”
谢知华说:“有屁快放!”地痞放道:“小子,我共你说件事。跟大爷我走,给俺们家老爷当守望队吧。防匪保家,有意大利造的洋枪。想上俺们那儿当守望队的人呀,闹蛾子一样,一堆一凛的。大爷我看你们长得挺结实,又灵透,到俺们守望队,铁是把好手,为了这个,俺才叫你们。快点,来吧,来吧。”
吴子星终于发话了:“你们抗日吗?”地痞说:“抗日,谁他妈闲着没事去找死,就咱还能打得过人家日本人。你做梦呢?”戴震峰三人扭头就走,地痞在后边追了两步,见买卖不成就嘟嘟囔囔回去了。
仨人走没多远,又遇到一个传会道门的。传会道门的神神鬼鬼地说:“小伙子,我会你们说件要命事。”谢知华沉着脸说:“嘛要命事儿?值得你神天鬼地,跟死了爹一样!”传会道门的说:“今秋大雨,明春大风,届时刮得天旋地转,天昏地暗,山崩海啸,房倒屋坍。快信天开教吧,小伙子,如果你们现在入会在道,乞求神灵保佑,你们还有一线生机,否则死路一条。日本子的子弹,打的着别人,打不着天开教。”
戴震峰说:“俺是老回回,信你什么白莲教!我们******信的是大能的主,俺们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走,走开。”传会道门的说:“你不是要抗日吗?天开教就是今世的义和团!一心秉正,打鬼子!神佛保佑,天开眼!刀枪不入,鬼子干瞪眼,咱一刀一个,真解气!”
戴震峰冷冷地说:“俺去参军。”传会道门的大笑:“寡民党指望不上啦。救中国还得靠咱老百姓。鬼子来,中国坏。神佛怒,天眼开。有血性有人味儿的跟我来。”戴震峰说:“俺要抗日,可是烦恶邪魅鬼祟。”仨人儿甩开传会道门的,继续走自己的路,越走越生气。
谢知华说:“政府大员催交抗日捐,交够了十来万大洋,卷着跑了个屁的,沧州没人管了,烂了世界了,九宗十八派趁乱起事,挨个出来现眼。”戴震峰一抬眼,气得笑起来:“哦,又来一个排队现眼的。”
土匪骂骂咧咧:“嗨,站住,老子会你们说件事。”戴震峰不耐烦地站住,把母鸡塞进口袋。土匪说:“哎,跟我去当三儿吧。”谢知华气乐了:“当三儿?”
土匪说:“当三儿名不好听,可实惠呀,吃香的,喝辣的,手里有枪,谁都怵头。国民党厉害吧?前年,张自忠装满小银元运往日本的火轮船,还不是被咱们盐山弟兄给弄来了。走吧,现在是乱世,没人管咱们,咱们正图个自在,走,兄弟,跟哥哥我乐贺乐贺去。”
张自忠装满银元运往日本的火轮船,这事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传的满城皆知。张自忠算是名誉臭了。否则也不会那么盼着战死,好用命来洗干净自己。”
这土匪说着说着,就来拽戴震峰。戴震峰一薅,一拧。土匪的胳膊差点儿搓了草绳儿,疼得这小子嗷嗷直叫。土匪飞起一肘,正捣在戴震峰下巴上。戴震峰嘴角破裂,渗出鲜血。土匪掏出匕首,连连疾刺。戴震峰挂了彩。谢知华在一旁咋咋呼呼。吴子星手揣在袖子里,蹲在道边,看着草丛发愣。
戴震峰急得直嚷:“上啊,谢知华!”谢知华说:“我能文不能武,我给你打气!”戴震峰疼得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来。他忍着剧痛,手向腰里一摸,摸出一把斧子,疯了一样向土匪砍去。土匪逃到大树后,戴震峰舞着斧子追过去。
谢知华尽职地充当拉拉队:“厉害!戴震峰。”
戴震峰举着手,一步步退回来。谢知华声音止住了。吴子星漫不经心地朝这边扫了一眼,他看到土匪手里端着一杆中正式步枪。土匪吼道:“把斧子扔掉!”
戴震峰哪敢不从?土匪啐了一口:“小兔崽子们,敢跟大爷交手,活腻歪了。”
戴震峰和谢知华汗如雨下。
吴子星淡淡地说:“你还没顶上子弹呢。”土匪惊讶地望着吴子星。吴子星淡淡地说:“你这杆枪是拾的吧?国军伤兵扔下的?没有子弹是吧?”土匪惊讶地把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吴子星蔫蔫乎乎地说:“中正式步枪。我这有两发子弹,正好适合中正式步枪。”
他举起自己的子弹:“我拾的弹壳,我装的药。估计能用。”戴震峰和谢知华吓坏了:“呆子,别给他!”土匪抡着枪托:“给我,不然我砸碎你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