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浩民无意之间抓到的，是小岛考其马！小岛这匹野马，多少次撞翻教导旅的战车！教导旅对他却毫无办法。今天，林浩民无意得之，得之全不费工夫！
林浩民喜滋滋地赶到团部，把喜讯报给强胜。强胜听说小岛考其马没有死，是被活捉的，当场扑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谁劝也劝不住。大家开始还以为强胜是喜极而泣，但越看越不像。强胜似乎有苦难言，满腹血泪辛酸。
强胜心中涌起翻江倒海般的悲哀。那悲哀像万把钢刀一样，在强胜的心里，来来回回的绞。强胜知道，按照八路军优待俘虏的政策，小岛将会被保护起来。强胜多希望小岛死在战场上！强胜知道大仇不能报了。父母惨死的影子在他面前晃动。他感到刻骨的难过，仇人就在他的手里，可是，他不能伤仇人半根毫毛！
强胜知道自己身为八路军的团长，必须率先垂范。他不能破坏铁的纪律。他也深深地懂得，优待俘虏的政策英明伟大。他警告自己，不能冲动。
痛苦啊，为什么要让我面对这种痛苦的选择？强胜哭着，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手腕。林浩民惊呆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金耘府和黄骅匆匆赶来。金耘府很心疼自己的爱将，但是又爱将会管不住自己，怕战俘遭遇不测。金耘府坐在强胜身边，心情也很复杂。黄骅想劝强胜两句。金耘府摆摆手，说：“让他哭吧，把心都哭出来。”
强胜整整哭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他收了泪。金耘府说：“胜子，记住了，你是个指挥员。你可不能干傻事啊。”强胜说：“旅长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强胜了。现在的我，知道什么是大局。”
金耘府刚走没多久，吴子星和孔孟奇就来了。子星劝强胜不要意气用事。强胜说：“你太小看我了。我参加八路军好几年了，我不再是那个狭隘的强胜了。”子星点点头，走了。孔孟奇闷着头，吸了一阵烟，咬咬牙，低声说：“你不方便出手，要不要我帮你一下？”强胜说：“你跟我是一起逃难的生死弟兄。我知道你对我的好意。不过，你千万不要伤害小岛考其马。我是八路军的指挥员。我不能破坏纪律。你也是八路军指挥员！你也不应该破坏纪律！你要是伤害了小岛，咱们的交情就完了！”孔孟奇说：“我知道你不好明说。没事，我去动手，出了事也不牵扯到你。”强胜又劝了孔孟奇半天。孔孟奇没有办法，转身走了。
第二天，强胜与林浩民来见小岛。小岛摆出一幅宁死不屈的样子，昂着脸，谁问话也不搭腔。跟他在一起的日军俘虏，怕出事，一个劲儿地替他回答。强胜沉默了片刻，抑制着自己的悲愤，低声问：“小岛，你还记得我吗？”小岛直瞪瞪地看着强胜，端详了半天，摇摇头。强胜说：“三七年，日军南下的时候，在孟村附近，我和一些农民组织抵抗。我被枪打倒了，你打扫战场，跑过来。你发现到我没死，你没有杀我，为什么？”小岛回忆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他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低下了曾经高昂的头。强胜问：“我不是以胜利者的姿态来奚落你，我是真想知道你当时的想法。”小岛终于开口了：“我当时太天真。没有杀你。可是在大宗家的战斗中，我就差一点儿杀死你。”强胜说：“我也差一点儿杀死你。”
小岛抬起头来问：“你是团长吗？”强胜说：“是。我是教导六旅十八团的副团长。”小岛低下头，叹息着说：“在你还是个农民的时候，我没能杀死你。我太失策了。现在你成了一个勇士，一个指挥作战的军官。我很后悔当年一时天真所留下的祸患。”吴子星走进来，说：“当年的你，不是太天真，是善良，是良心未泯。”小岛端坐着，板着脸说：“我接受你的嘲笑。我做了蠢事。我应该被嘲笑。”
强胜一挥手，命令说：“小岛，跟我来。”小岛的脸色凝重起来。他跟在强胜身后，准备迎接他想象中的死亡。看着强胜心情沉重的背影，小岛鼓起勇气问：“强团长阁下，你打算怎么处决我？我知道，你们认为我罪大恶极。我打死了很多八路军指战员。你们打算怎么杀我？是绞死，还是砍死？”强胜艰难地摇摇头。小岛不死心地刨根问底：“会招开士兵大会，当众活埋我吗？”
强胜极力克制自己的悲愤。他口气肯定地说：“会把你送到反战同盟。”小岛脸色苍白了：“我知道，我知道。反战。我是战争罪犯。我知道，我知道。”他知道什么呀。他以为反战同盟是枪毙战犯的刑场呢。
这一行人在半路上遇到了金耘府。金耘府命令吴子星把小岛考其马押送到反战同盟。
吴子星和战俘走后，金耘府拍着强胜的肩膀说：“胜子，我知道你受了……”强胜立刻大声打断，说：“我相信上级的决断，我服从首长的命令。”金耘府想了想，话里有话地说：“回想从前，救国军草创的时候，捉住的第一个日军俘虏是大盐谦至。救国军打他，骂他，到最后，战俘开枪自杀了。”强胜沉思了片刻，点点头说：“不论到什么时候，日本人都是一个……可怕的敌人。可怕，我想找个合适的词，可是我文化太少。我只能说，日军到任何时候，都是可怕的敌人。”
金耘府说：“就在那一年，遵化的游击军，逮着天皇的一个表弟。结果为了解一时之恨，游击军把天皇表弟打死了。现在想想多可惜啊！天皇的表弟啊！用他跟日本军政当局交涉，能换回多少被俘的同志，能获得多少军用物资啊！那一年，日伪军出动两个师团，想夺回天皇表弟，后来又提条件愿用五十挺机枪、几十箱子弹来换。日军听说天皇表弟死了，又表示愿意用同样的条件来换死尸。你看，当时处置俘虏的方法，是不是很失败？山西来了八路军，八路军的俘虏政策确实很好。优待俘虏，就能瓦解敌人的敌意。越来越多的日军俘虏，开始接受八路军的主张，主动上前线，向日军喊话，瓦解日军的斗志。”
强胜不住地点头，说：“我也这么认为。说句实在的，我现在越想越觉着以前意识狭隘。我带领强家军的时候，满门心思都用在私人仇恨上，一门心思地想消灭马阿訇。参加八路军以后，还恨不能枪毙马阿訇，枪毙赵平安，报私仇，泄私愤。萧华司令优待这两个俘虏，我当时想不通，心里不痛快。后来，我慢慢地领悟了，上级是对的，我是狭隘的。”
小岛被押送到地方之后，不吃不喝。在他心里盘旋的，是井上说过的那句话：“刚才这个中国兵做了俘虏，他自杀了。这很值得你们……如果有一天，你们也做了俘虏。你们也要自杀。这事关你们自己的……荣誉，也关系到我们小队的荣誉。你做了俘虏，不自杀，你的爸爸妈妈，会很丢脸。知道吗？你必须自杀，用日本人的方式自杀。这就是我要说的。你自杀，我会带领大家向你鞠躬，感谢你。你不肯自杀，我带着大家向你鞠躬，求你！”
小岛想起了河边虎四郎的自戕，河边虎四郎那么渴望在命令下达之前自戕。他想起了志村忠道，志村那么渴望活下去，井上领着大家给志村鞠躬，逼他自戕。
小岛死志已决。他想：“我会果断结束我自己的生命的。我不是个懦夫，我是个武士。”
转眼间到了一九四一年年底，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欧亚大陆上熊熊燃烧。日本人大概觉得这场群架打得还不够大，就抽空“虎虎虎”地溜到珍珠港，把美国人的柴火垛点着了。美国人比中国人更喜欢隔岸观火，可火上了他自己的房，他再装没事儿人，就说不过去了。九月八日，美国国会宣布从七日起和小日本开打。九月九日，中国宣布对日战争开始。等等……对日战争不是从三七年就开始了吗？提这个问题的人太天真了。其实挨了好几年揍，死了几十万兄弟，老蒋都没敢都没敢朝着裕仁嚷一句：“你要是再打我，我可就打你了。我踹死你个兔崽子。”
同样是九日，一个法国同意日本狂揍吉尔伯特，但是，另一个法国扬言要掐死日本人。十一日，日本的盟兄弟德国、意大利对英美宣战。十六日，和日本人签订互不侵犯条约的俄国人，把德国人赶出了莫斯科。在这些天里，日本人疯了一样，逮着谁打谁，撞开门闯进北婆罗洲，推倒墙扑进棉兰老岛，二十五日赶走英国人，正式占领香港。
二十六日，英国、中国和美国桃园三结义，拜了盟兄弟。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中国面临最严重的困难局面，抗战进入最绝望时期……等等，美国人都加入战团了，战局应该乐观起来呀，怎么会更加困难了呢？你想啊。日本人要一心一意地跟美国人支黄瓜架，就得先把中国揍得爬不起来。日本人为了掠夺战争物资，支援太平洋战场，就得豁出命去搜刮中国。我问过一些老人，他们说日本军队来讨伐、老百姓跑反的时候，有的老百姓把门上的铁门鼻儿卸下来再跑。日本人穷极生疯，一个铁片儿都是好的，看见就撬下来运回日本。
一九四二年，冈村宁次发动“五一大扫荡”。
“五一大扫荡”刚开始的时候，冀中八分区教导队、冀中军区参观团、马本斋的冀中回民支队，先后跳出日军包围圈，陆续进入冀鲁边。金耘府拉住马本斋的手，介绍说：“本斋同志，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教导六旅的吴子星。你们是******老表。这位是丁震寰，丁震寰是渤海回民支队的支队长。”
马本斋与众人一一握手，然后说：“冀鲁边就在天津、德州的眼皮底下。敌人不会容忍冀鲁边区的存在。这一次大扫荡没有波及到冀鲁边。大家不要太乐观，依我看，日军还会发动更恐怖的大扫荡。在以后的扫荡中，冀鲁边将会遭遇到毁灭性的打击。敌人会以彻底消灭冀鲁边为己任。”他沉默了片刻，用力地说：“只要还有一息尚存，就要坚持下去。坚持，就是胜利。”
马本斋预料的没错，后来的每一次大扫荡，冀鲁边都有没被落下。冀鲁边迎来最痛苦最艰难的时期，在这个时期里，教导旅随时都会被摧毁，根据地随时都会被根除。
六月，日军藤井中将师团长坐镇德州。六月九日，日军独立第五混成旅团、第七混成旅团、第三十三师团、第二十七师团各一部，分别从德州、连镇、泊镇出发。另外，驻沧日军重藤联队从沧州出发。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扫荡开始席卷冀鲁边。
两年前，八路军总部派出巡视团，转遍了冀南、冀鲁豫、鲁西，都没出事。这一天，巡视团派出的分团，刚一进入冀鲁边，就遇上了大扫荡，大部分成员当场殉国。
十六日，冀鲁边妇女会主任崔兰仙，在东光遭遇扫荡之敌，英勇牺牲。
十八日，四柳林被围，一地委书记杜子孚、组织部长齐玉栋、专员石景芳、等人遇难。
二十日日，东巷子村战斗，一千日伪军包围我军一个团。我军激战，杀敌五六百，冲出重围。副团长赵振亚、政治处主任孟庆武牺牲。
六九大扫荡结束以后，军区副司令员黄骅开会说：“我们为什么会受到这么大的损失？我认为，地方干部与部队干部不够团结。这是一个大问题。今后要解决这个问题。”
边区内部不团结的现象由来已久。这个问题不但不会得到解决，反而会越演越烈。这是黄骅始料未及的。
7月，教导六旅新建的十八团，在大三拨被日军包围，团长牺牲。
刘少奇在一一五师师部作出指示：“冀鲁边区战略位置重要，是将来我们反攻的前哨阵地，一定要想尽办法坚守阵地。根据边区形势，可从主力部队抽出三分之一到三分之二，到条件较好的清河区整训。”
边区部队开始整编，十六团、十八团主要兵力逐次撤离边区。剩下的部队化整为零，以连排为单位，留在原地坚持抗战。
以后的日子里，没有一天不发生战斗，没有一天没有流血牺牲。
1943年1月，日军扫荡二分区，副司令员徐尚武牺牲。
2月，日军扫荡铁瓦营，我部队机关人员大部分伤亡。
大桑树激战，无数英雄化作英魂。
3月，彭德怀、滕代远、罗瑞卿电示冀鲁边：“冀鲁边已被严重分割封锁，以后要进行极其艰苦的游击战。熬过时间，坚持下去！”
几天后，日军扫荡分水王，三地委副书记张傅、三分区副司令员杨承德牺牲。
4月，日军扫荡鬲津河，乐陵县长于志远牺牲。
十几天后，****山东分局负责人黎玉、朱瑞签发《对冀鲁边区工作的检讨与今后意见》，指出：“自今春以来，冀鲁边区在日军的七次扫荡中，即有六次遭受重大损失。长此以往，将会减少坚持边区斗争的力量。”他们要求冀鲁边吸取教训，改变斗争方式。
冀鲁边已经变成了马蹄状斑点儿根据地。教导旅残部，已经成为马蹄窝的积水里吐着泡泡的鱼。
冀鲁边到了这步田地。内部会团结起来共渡难关吗？
沉重的话题说的太多了，说点儿轻松地吧。有首歌唱得好：“一九四三年，形势大改变。白洋淀的炮楼，端掉了大半边。”白洋淀的炮楼，端掉了大半边。冀鲁边的炮楼，也端掉了一大半。
冀鲁边开始摆脱困难时期，对敌作战又渐渐夺回了主动权。
摆脱了困境的冀鲁边，内部矛盾再次升级。
一九四三年七月二日，强胜和苏醒结婚了。教导六旅的主力都在垦区休整。所以，他们是在垦区结的婚。
吴子星郁闷地坐在窗边，淡淡地想着他的心事。廖玉梅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歪着头，问：“吴团长，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不等吴子星回答，她就坐了下来，然后毫不留情地扫荡吴子星的红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