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出来了。廖玉梅站起身子看了看,赞叹地说:“真漂亮啊。”子星心想:“你还不知道吧。新娘子的姐姐更漂亮。”廖玉梅笑着问:“吴团长,你什么时候结婚啊?我什么时候能吃到你的喜糖啊?”子星还没来得及说话,廖玉梅忽然朝着远处的一个女战士招手:“是你啊,快过来,快过来,坐我旁边。”
女战士走过来。子星站起身来,想说声抱歉。他想到别的角落里去。廖玉梅笑着说:“吴团长,别走啊。金英,你给吴团长说一下回颖的事。”吴子星听到回颖这两个字,立刻又坐了下来。廖玉梅见吴子星这么急切,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心里挺高兴。她多嘴多舌地问:“你对回颖的事很关心啊。可是,吴团长,毕竟大家都是八路军,你可不要记着以前的仇,你可不能报复回颖同志啊。”吴子星高兴地忘乎所以。他喝了一口水,说:“我和她之间没有仇,从来也没有过仇恨。”“没有仇?”廖玉梅警惕起来:“那你还对她念念不忘?”她的心猛地一动,想:“难道你和她是恋爱关系?”吴子星忘乎所以地说:“是爱情!我和她之间,是爱情!只要有重逢的那一天,我们就结婚。”廖玉梅不幸而言中,心里哭泣了两秒钟,好在她生性豁达,很快就想开了。她又活泼起来,举起水杯,说:“那,我祝你们幸福。”她有点儿疯疯癫癫地拿起这个,放下那个,显得格外的多手多脚,做什么都不自然。
金英说:“说起回颖,那是个好姑娘。又有学问,又有气质,那可是咱八路军里面难得的才女。”子星问:“她近况如何?”金英说:“近况我不太清楚。我离开鲁南年数也不短了。鲁南肃反之前,我就离开了。我跟你说说肃反以前的事吧。”
金英说:“我跟回颖姐,我们俩可好了。她教给我识字。我现在能读书,能看报,这都得归功于她。她还教给我写曲子。可惜我太笨了,怎么教也学不会。”子星心情激荡,不停地喝水。金英说:“回颖姐安静地时候,就常常拿出一个小本子来看,那个本子密密麻麻写着的,都是她创作的歌。她看着,不知不觉地抿着嘴笑,然后跑到院子里,朝着北方看呀看的。我问她是不是恋爱了。她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抿着嘴笑。我问她爱的是谁,那个人我认识吗。她说不是鲁南的,是冀鲁边的,我肯定不认识。”子星眼睛发亮,凝视着自己的手,他仿佛看到回颖娇羞的笑靥。
金英说:“我问回颖姐,‘你很想他吗?’回颖姐笑着说,‘我想他。’我说‘看这个大姐脸多大呀,居然说想……’她捂着我的嘴说‘我妹妹在冀鲁边,我是说我想我妹妹’。”子星下意识地掏出那个护身杜瓦,珍惜地抚摸着。金英说:“有一次我又问她‘你很想他吗’?她说‘我不是很想他,我是非常非常想他’。只要有重逢的那一天,我就嫁给他。依照他的个性,让他主动说出来,太难了,把鬼子的拷问专家都叫来,也从他嘴里抠不出那几个字。我就主动向他求婚,要求嫁给他。’她说完了,就笑,说‘这是不是太惊世骇俗了啊。’”
子星试探着问:“她是不是喜欢和男同志交往啊?”廖玉梅忙说:“吴团长,我向你道个歉。我以前说的那些话,只是我自己的看法。我说的不一定对。你可别因为我的胡说八道,猜疑回颖大姐啊。”金英说:“玉梅还是老封建!和男同志跳舞怎么了?毛主席还和史沫特莱跳舞呢。玉梅,你看你又乱发议论,伤着人了不是?”廖玉梅赶紧道歉。子星摇摇手,可是心里还是在想:“舞还是不跳的好,让别的男同志抱着,多不好。”刚想到这里,金英就站起来,非要拉着子星跳一段舞。子星惊慌地摆手说不会。金英说:“我以前还不会呢。还不是回颖姐教会的?现在我教会了你,以后你好和回颖姐跳啊。”子星一听,觉得有道理,心想:“学会了,以后只让她和我一个人跳,让别的男同志没有机会。”这个封建脑袋瓜子,欣然起立,抱着刚认识的漂亮姑娘,学起了跳舞。
大家都散去之后,强胜静下心来,低头看看红着脸坐在床边的妻子。她是那么娇美,那么温存。从今天开始,她就属于我了吗?她不再是那个似乎远又似乎很近的同志了。她是我的妻子!强胜走到苏醒身边,发现她的脸更红了,红的像一团火在燃烧。强胜犹豫了一下,轻柔地攥住她的手。苏醒没有挣脱。
强胜把妻子揽入怀中,抚摸着她剪断了的秀发。强胜说:“我觉得我比子星幸运。”苏醒慢慢地看了丈夫一眼,低下头,说:“今天不要说别人了。”强胜还是忍不住要说:“我就是比子星幸运。这两年来,我只要想看到你,就能看到。骑着马在你房门外溜达,心里说不出的高兴。”苏醒欣喜地往丈夫怀里靠了靠。
强胜说:“子星就不行了。他和回颖……”苏醒抬起眼,嗔怪地看着强胜。强胜醒悟过来,忙说:“三姐,三姐。我得改口叫三姐。”苏醒笑着低下头。强胜说:“你原名叫回欣,是吧?这个名字我第一次听到,就记住了,一辈子也忘不了。”苏醒说:“你觉得回欣这两个字,跟慧心谐音,是吧?”强胜说:“我是觉得回欣,回心转意,好记!”苏醒娇嗔地打了强胜一拳。强胜夸张地叫起来。苏醒慌张地捂住他的嘴。
远处传来孤单地脚步声,在深夜里,显得那么警醒。强胜忍不住站起身来,说:“不像是换岗的战士。我去看看。”苏醒生气地扭过头去。强胜笑了,走回来,抱住妻子,说:“算了,今天是我的新婚之夜,有大事别人忙去,我有件我自己的大事要做!”
苏醒的脸又红了,在夜色里显得那么妩媚。强胜忽地站起来,抱起苏醒,说:“那么轻啊,跟个炸药包差不多嘛。”苏醒娇嗔地打了丈夫两下,担心地问:“不会有人来吧?”强胜说:“不会的。不会有那么无聊的人!别担心。”
强胜捧起妻子的脸,欣赏着她的美,情不自禁吻上了她的唇。苏醒羞涩地闭上了眼,感觉着他的爱抚。强胜有些忍不住了,嘟囔着说:“该吹冲锋号了。该吹冲锋号了。”
强胜正在给妻子宽衣解带,忽然,由远及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苏醒挣扎着想坐起来。强胜说:“不管他。今天没人来打搅咱们。”苏醒温顺地躺下了,用手蒙着自己的眼,等待丈夫更深一步的温存。
“嗵嗵嗵!”有人敲门。强胜火了,没好气儿地问:“谁啊?”门外的人说:“报告强团长!我是山纵三旅的通讯员!”强胜火大了:“通讯员?司令员也不行!没看我正忙着吗?”苏醒听了这话,羞得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无声地笑。
通讯员似乎吓了一跳,不说话了。强胜大声说:“有什么事,等到明天再说!”通讯员在门外向一个人小声嘟囔。强胜正纳闷除了小孩子通讯员,还有谁那么没眼色,在人家大喜的日子来捣蛋,屋外的另一个人说话了:“我是吴子星。胜子,有紧急情况。清河军区特地让这个通讯员把高级指挥员都叫起来。我也是刚接到命令的。军区司令特别指出,强胜正在新婚之夜,可是今天要说的这件事很重大,只能让新娘子委屈一下了。”
强胜半信半疑,不情愿地开开门。抬眼一看,吓了一跳。原来除了通讯员和吴子星,教导六旅两个主力团的政委、政治部主任、各营营长、副营长、教导员,都到齐了,密密麻麻站了一院子。
强胜说:“你们不是跟我开玩笑吧?这玩笑可开的太无聊了。都走都走。我还有终身大事要干呢。”政委说:“真的接到了命令。”强胜认真了起来,问:“有什么大事?”吴子星说:“我也不知道。”所有的人都说不知道。
不知道,还开个什么会?强胜警惕地问:“你们不是想在我的洞房里面开会吧?我可得抗议!”这一群没有幽默感的人,都没有笑。强胜只好进屋安慰了妻子两句,然后出来和众人一起走了。
众人来到山纵三旅旅长杨国胜的作战室。大家发现清河军区的指挥员们都没有来,屋里只有冀鲁边的人。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杨国胜脸色凝重,环视了一下,问:“各位都是老八路了。如果有一天,你面临生死抉择,你们会不会叛变革命?”这话问得太突然了。强胜有点儿生气地说:“杨旅长,请不要怀疑我的人品。”杨国胜郑重地说:“叛徒是随时会出现的。如果这个叛徒是你的上级,你怎么办?你会不会顾及你和他的友情?”大家都觉得一定是出了大事了,都郑重了起来。
吴子星问:“杨旅长,冀鲁边出了什么事?你说吧,请你相信,我们都是可以信赖的人。”
杨旅长说:“我相信你们。我代表一一五师的首长们,向你们承诺,你们都是八路军的好干部,不论出现什么样的变故,我都坚信你们不会动摇。”这话说得太让人不安了。众人都瞪大了眼睛。
杨旅长说:“我代表一一五师首长,通知你们,散会之后,谁也不许睡觉,立刻把你们的部队控制起来。强胜,对不起,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让弟妹守空房了。但是,危难之际,你要以大局为重。”强胜虽然不明白出了什么大事,但知道事关重大,立刻起立敬礼,干脆麻利地表态:“请首长放心!强胜坚决服从命令!”
杨旅长说:“和冀鲁边电台的联系已经中断。有迹象表明,冀鲁边的电台已经落入叛徒手中。”大家都是一惊。杨旅长说:“在此之前,冀鲁边曾经派来两批通讯员,但这两批通讯员都遭到了暗杀。种种证据表明,杀害他们的,不是日军,不是顽军,是我们八路军内部的叛徒。”冀鲁边的众人脸色大变。
杨国胜说:“有一个通讯员被枪打中之后,昏了过去。刺杀他的人,以为他死了。这个通讯员苏醒之后,拼着命爬到路口。他被山纵发现了。通讯员拼着命,叙说真相。但是他血流得快干了。他说话含糊不清。我们只听到他说,冀鲁边出大事了。不知道是金旅长还是黄副旅长,被刺杀了。被刺杀的人,大约是在六月三十号牺牲的。”
这个惊人的消息,使每一个来自冀鲁边的指挥员都目瞪口呆。他们意识到,一个令人迷惑的、眼花缭乱的时代,血淋淋地到来了。
不错,一个谜一样的时代,血淋淋地到来了。远在清河垦区的指挥员们,空自焦心,他们对冀鲁边的情形一无所知,他们甚至闹不清楚谁被刺杀了。
被刺杀的,是黄骅。
前两天,也就是6月30日,黄骅走在滑滑擦擦的泥泞小路上。这条小路通往大赵庄。黄骅在作为会场的那户人家的门前停住脚步。他在门边的石头上蹭掉鞋上的泥片。他举目四望,看到黄昏的光线中随风飘散的淡淡炊烟。
这户人家的小小子儿,正在门口和尿泥,黄骅戏摩一下小小子儿的头皮,抻抻他的小辫子儿。他刚一松手,小小子儿就钻到隔壁屋子里,不出来了。
一分区侦通站站长齐耀庭,从屋里走出来,说:“道儿不好走吧。”黄骅一笑:“太不好走了。又是泥,又是水,怪不得你以前说,这里是名副其实的水泥路。”齐耀庭说:“下雨天是水泥路。晴天是洋灰路。扬得灰土满天。这条路太难走了。日本鬼子进中国好几年了,都不原意上这儿来串串门。”黄骅很惬意,笑着说:“这条路就象咱们走的革命道路,又艰难又漫长。不过,很快就会宽广平坦起来了。咱们边区就要迎来反攻了。胜利的日子不远了。大家伙儿都到齐了吧,咱们开会吧。”
侦查工作会议按时召开了。屋内,黄骅语气铿锵地布置任务。屋外,雨声潺潺,远处一片淡烟迷雾。
一位警卫战士,正在篱笆门外负责警戒。他忽然听到一声异响。警卫战士立刻动作麻利地举起手枪。
从远处走过来一个人。这个人正是边区手枪队的新任队长边文冠。我们说过,孔孟奇一直闹着换差事。金耘府回到冀鲁边之后,满足了孔孟奇的愿望,把手枪队长换成了边文冠。
边文冠低声说:“别开枪。是我,手枪队队长。黄副旅长叫我来的。”警卫战士说:“边队长,我进去报告一下。你在这里等着。”战士刚转过身去,边文冠猛地抻出一把小攮子,又快又狠地扎进战士后心。那名战士临死都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边文冠一挥手,几名手枪队员迅速散开,占领有利地形。边文冠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向里面窥视。黄骅等人蒙在鼓里,在屋里讨论对日伪的侦通问题。边文冠顶上子弹,瞄准了黄骅的额头。
随着一声枪响,黄骅的脑门上涌出汩汩的鲜血,一代英雄猝然倒地身亡。参谋主任陆成道惊愕地大叫一声:“有敌人!”他刚要掏枪,屋门“咣”地打开,边文冠一个翻滚,滚进屋里。边文冠抬手一枪。陆成道心口中枪,当场牺牲。一分区作战参谋董星根,侦通站站长齐耀庭、二分区侦察参谋刘锦才、三分区侦察参谋迟兆麟纷纷拔枪。但是,边文冠的手枪队员们,已经从门窗跳了进来。手枪队员们都是又狠又准的快枪手。顷刻之间,与会人员纷纷倒地,喋血满屋。
边文冠满意地看看地上的鲜血。他挥一挥手,说:“胆小不得将军作。手不狠、心不毒,发不了财。撤!”手枪队刚撤到院子里,在隔壁屋玩儿的小男孩儿,听见响动跑了出来。边文冠心多狠啊,连****的孩子都不放过。他抬手就是一枪。那个孩子吓得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这颗子弹居然打偏了。神枪手边文冠也是一惊。他正要再打一枪,在村口负责警戒的战士们匆匆赶来了,边文冠见势不好,仓惶而去。警卫战士们开着枪追击,边文冠的胳膊上中了一枪。边文冠钻进青纱帐,逃之夭夭了。
黄骅的警卫部队跑进会场,见到满地的尸体,都惊呆了。
入夜时分,军区政治部主任刘贤权闻讯赶来,新海********叶尚志也带领部队赶来。刘贤权问:“还有幸存的吗?”还有幸存的。池田和齐耀庭还活着。他们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边文冠的名字。刘贤权和叶尚志一面处理遇难烈士的后事,抢救转移伤员,一面把惨案情况报告给王卓如。
王卓如急如星火地赶来。刘贤权问:“怎么办?”王卓如说:“立即以军区政治部的名义,连夜印发《告边区人民书》,声讨边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