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广和低下头,想了想,笑了笑,说:“三九年,鬼子在占领区买大牛,往日本运。地方上的手枪队就劫粮车、劫大牛。七里淀的汉奸队,在王官屯集上找外快,跟劫大牛的手枪队走了个对面,打起了遭遇战。手枪队惨败,有个战士被汉奸打了二十四个血窟窿,还有两个把命搭上了。我当时在部队里当连长,就带了一个排为他们报了仇。”
苑广和说:“手枪队的副队长跟我成了过命的交情。有一天,他说要请请我,把我拉到张牛庄。副队长在一家院门外大喊:“快开门,我今天请来一位战斗英雄。”有个女子在里屋答应了一声,湿着手走出来。我抬眼看那女的。看呆了。真好看啊。戏台上也没有那么好看的。那女的看了我一眼,红着脸,低下了头。副队长说:“苑大哥,这就是张小妹。”
苑广和说:“就在那天晚上,区长给锄奸团长丁振寰下了死命令,他说张牛庄有个不到二十岁的*女人。那个女人娘家穷的底儿掉。她父母贪图财礼,把她嫁给肖官屯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庄稼人,当填房。她烦恶这个婚姻,不去婆家住,在娘家招赌、嫖宿。手枪队的战士,老在她那里泡着。为了她争风吃醋,差点儿动枪。区长让丁震寰去袭击,堵上谁算谁,抓起来,一率枪毙!”
边燕山深有体会,说:“区长做得对,血的教训太多了。有的战士夜不归宿,非奸即盗,后来拖枪叛逃,甚至投敌告密,一下子害死多少人!慈昧心留祸害,败类必须除掉。”苑广和点点头:“你分析得很对。那一天,张小妹对我哭着说,说她原本也是好人家的闺女。说她也想正直公道的当个好人。说她家里穷,爹妈没志气,为了几斤棒子面,就把她嫁给一个老头子。她不愿意,蔫有主意,赖在娘家不去。起先,她也想做个贤良淑德的良家妇女。谁承望斗不过命。流言蜚语满天飞。她受不了了,支撑不住了。她自己也没骨头,就破罐子破摔了。人要学好不容易,学坏可挺易了。”
苑广和说:“我挺同情她的遭遇,动了江湖气。张小妹哭着说,苑大哥你是不是瞧不起俺啊。我把碗一摔,说,‘你做的是不对!你命不好,可也不能糟践自己。’张小妹真后悔了,眼泪流得像下雨一样。我跟她提起我的过去。我说我当过伪军。”当过伪军,是我一辈子中最大的一件错事。三七年那年,我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听见刘俊臣的演说,一下子就信了他的迷魂汤,急眉火钻地当了伪军!张小妹问,‘那你怎么又当的八路?’我说我看见王小个子宁死不屈,哪怕被一铡三段,也不卖国投降。我当时觉着血都涌到脑门子上了。我觉着后背冒凉风。我觉着我的脊梁骨子是弯的,人家王小个子才是顶天立地,拍拍头顶儿脚底响的好汉。王小个子诈降过一次,临死都后悔,怕留下脏名儿说不清。他想用血,来洗干净自己的名声。我觉着我以前做错了!我不能一错再错。我就带枪跑了,我投国军,再投八路。每次打仗,我都想,要是有一颗子弹,鬼子的子弹,哪怕是皇协军的子弹也行,能打死我。我就能用血洗干净以前的脏名儿了。我不怕死,我就怕稀里糊涂睡死病死。”
“张小妹说,‘苑大哥,你是个男的。你错了,能改。别人还能对你竖大拇哥。我是个女流,错了,就完了。再也没有改过的机会了。’她心里难受,哭的五七加六七。”
边燕山问:“锄奸团怎么还不行动?”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吐了一下舌头。苑广和说:“我跟张小妹交心的工夫,锄奸团已经开始行动。锄奸团趁夜色摸到张牛庄。侦察员说,手枪队队员枪不离手。丁振寰说,‘等他们放松警惕再动手,再等个把钟头。’锄奸团在村外又眯了俩钟头,顶到半夜,才摸到张小妹的家,悄没声地翻上墙头,翻到院里。屋里,张小妹正跟手枪队队员这个搂、那个抱。锄奸团踢开门,冲进去。手枪队队员的手枪都扔到一边儿去了,想抄枪,来不及了。锄奸团把他们捆起来。丁振寰宣布,‘我们是锄奸团,奉上级命令来内部清理。你们四个都得枪毙!”张小妹问,‘怎么处置我?’丁振寰说,‘枪毙。’张小妹脸白了,说,‘这是我自己作的,我该死。这是命,顶不可移。人不能跟命斗。’手枪队副队长喊起来,‘还有别人!要杀我,也得把他一块儿杀了!’丁振寰一愣,问,‘还有别人?有谁?’张小妹拼命否认,‘没别人了!没别人了!就这四个。’”
边燕山问:“副队长说的漏网的那个人是你吧?你不在屋里。上哪去了?”苑广和说:“副队长扯着嗓子喊,‘还有一个。苑广和!苑广和刚走了,去外村行刺去了。’张小妹上去撕手枪队的脸。手枪队的大骂,‘你个*!你个不要脸的!你护着他。你才跟他一面之识,你就恋奸情热。’丁振寰命人拽开张小妹。他问副队长,‘还有谁?’副队长说,‘还有苑广和。他不是手枪队儿的。他是平津支队的警卫连连长。’丁振寰问,‘苑广和去哪了?’张小妹说,‘我根本不认识苑广和!’副队长啐了一口,说,‘装什么贞节烈妇!你要真对苑广和用情,愿为他从良,为什么他前脚一走,你后脚就又熬不住,投怀送抱让我们揉搓?”张小妹脸变得像死灰一样,说,‘我不自爱。好容易碰上个爱识我,真心对我的。他一走,我就想再放纵一晚上,顶到明天就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完了,我自己不自爱。这是老天爷惩罚我。我活到月了。不能再给这世界添堵心了。’她低头等死。”
苑广和说:“丁振寰把张小妹这几个人拽到村外,开枪打死,埋了。丁振寰说,还得想法抓住苑广和。据说苑广和这人好勇斗狠,明天必定来报仇。咱们布下网等着他。”
那一天深夜,苑广和提着枪赶往肖官屯。他想:“太不公平了。挺好的一个闺女,被逼到这份儿上。我把她男人杀了,她就解脱了。”他来到肖官屯,把那男人从被窝里拽起来,钢牙咬碎,说:“你误了张小妹一辈子。”
男人一听,抽自己嘴巴,哭着说:“俺没脊梁骨啊。摊上那么个东西。俺忍了,认了,俺没骨头!她怎么还不放过俺?俺哪对不住她了?她几次三番扬言要要俺的命?”苑广和说:“你娶比你小二十岁的闺女?你害人还浅吗?”男人说:“她不愿跟着俺,跟俺散,俺…也认了。俺钱也不要了。她一天也没在这住过,成天在娘家胡闹巴稀。俺认倒霉。俺没囊倒气,俺忍气吞声,到头来……”苑广和说:“不杀你也行。写信画押,说你不要她了!摁手印儿!”
苑广和拿着摁了手印儿的信,兴冲冲望回赶,心想:“张小妹,我没下手。
不是我不敢,是我觉着那男人也可怜。不过,他答应离婚了。你就要自由了。”他匆匆赶到张小妹家,大喊:“张小妹!好事儿!张小妹!你苑大哥来了!”没有人。
第二天,苑广和怒气冲天,冲进锄奸团。他正要开打,却看见吴子星空着手、瞪着眼坐在屋子正当中。苑广和愣了。吴子星命令:“把枪交上!”苑广和就服吴子星,乖乖地把枪交上。
刚开始的时候,他恨丁震寰。后来,他发现就要被枪决的人里,居然有丁震寰的亲表弟。亲表弟犯了死罪,丁震寰照样不饶。苑广和服了。“人家是好人。我是坏人。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恨自己,怨自己,自己咎由自取!”
当天黑夜,锄奸团把苑广和押到村外。苑广和只恨自己不死在战场上,不是被鬼子打死的。战士对着苑广和开了一枪。枪响后,苑广和一身鲜血倒在尘埃。战士试试呼吸,说:“死了。”
锄奸团走了。这两枪打得都挺狠。有一枪,从耳后根打进去,从左鼻梁子打出来。苑广和在午夜时分,苏醒了。钻心的疼痛!他血肉模糊,往村里头爬。慢慢地,他接近村子了,求生的欲望强烈起来。
你不要冷笑,不要说这个故事太过离奇。事实上,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真实的事件,有时候反而让平庸的我们感到太虚假。
他爬到一家门前。这家没有院墙,只有篱笆。他挤过篱笆,敲老百姓的屋门。老百姓出来,用火石打了火,照了照,鼻子一酸,掉了眼泪:“是个受伤的八路军。真可怜!准是让日本鬼子打的。”老百姓对苑广和说:“兄弟,你得去医院。不去医院,准死无疑。”
老百姓把门板卸下来,把苑广和放到门板上。这家的女人说:“德生他爸,一道上净是岗楼。你爷俩小心点儿。”
爷俩冒着雨,深一脚、浅一脚,绕道走了五十里地,把苑广和送到沧州博施医院。
把受伤的八路军送往日占区医院。你一定认为我是在说胡话。这事现在看来荒唐,但在一九三九年,却是千真万确的真事儿。
老百姓管博施医院叫洋楼。沧州城里就这一座洋楼。博施医院是美国传教士路博施捐钱修建的。光绪十三年,路博施来到中国。这个外国人是个好人。好人不长命,路博施只活了三十二岁。他死后,又来了一个名字很长的传教士。庚子年,沧州闹义和团。洋教士逃回本国。晚清皇帝赔了款,洋教士又返回沧州。
一九三九年那年,博施医院的主治大夫是美国人梅大夫、贾大夫。贾大夫是修女。梅大夫是……修男。博士医院名声不错。穷人看不起病,就上教会造个假,说自己是教民。医院一听是教民,就减免医药费。洋大夫看病态度好。附近的菜农有病,叫一声,他们就去,不像中医那样求不动,耍大爷派儿。洋大夫中国话说得好,老上运河边溜达,见了老农也聊天,不象中国的大官小管那么看不起人。在工作态度上,洋人跟旧中国职员的确有差别。老舍曾写过一篇讽刺文章,说这个问题。你如果有兴趣,可以拿来看看。
日本人也看人下菜碟,见了中国老百姓就颐指气使,见了西洋人就斯文客气、礼貌周全。附近的老百姓一碰到日军*,就跑进博施医院避难。说起来真是悲哀,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土上,还得哭求外国人的庇护。
贾大夫(詹妮弗)、梅大夫(麦克唐纳),心情沉重地走出手术室。贾大夫很激动划着十字,说:“我主基督!那个战士不是一般的中国战士。他是八路军战士。他在日军到来之前,是个侍奉庄稼的年轻人。日本人来了。政府军逃了。他们被抛弃了。他们拿起劣质的武器,象堂吉科德迎战巨人一样,怀着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带着令人悲伤的疯狂的勇气……”
梅大夫说:“不管怎么说,爱国者是不该被抛弃的。上帝啊,但愿我们能够把这个年轻人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有个名叫雪野的日本特工,正在医院里泡病号。他听到外面纷杂的脚步声,忙出来询问。英国籍的护士小姐说:“是个受重伤的战士,枪从耳根打进去,从鼻梁打出来。”雪野大吃一惊:“天皇!你的战士受了这么重的伤!”他哀求护士小姐:“求求你们,救救这个勇士。我愿意加入天主教。”英国护士小姐一听挺高兴:“愿你的灵魂得救!你真决心不再当迷途的羔羊?”日本特工说:“佛祖在上,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我愿意加入基督教。求你救救天皇的勇士。”护士小姐说:“受伤的不是日本人。是一个可敬的八路军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