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情轻柔甜蜜,低着头跑回到胶皮车上。吴子星目送回颖随着南下部队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了,这才又觉出身上的病痛。他用手捏了捏额头,咧咧嘴,策马回去。马蹄践起一片黄尘。
回颖坐在吱呀喔呀的胶皮车上,慢慢儿打开子星给她的小包袱。里面是一个写着字儿的破账本。回颖闹不明白:“子星送这个能有什么深意?”她急忙掀开账本。她受感动啦,抱着本子想:“真没想到他竟然那么细心。我谱过的歌,他都记下来了。有些歌,我自己都随手弄丢了。我常常恨自己自己太马虎。现在它们又都回来了。”还有比被爱着更幸福的事吗?她沉浸在甜丝丝的感觉中,不知不觉,眼角痕着了淡淡的泪。
高树勋南下的时候,苑广和没跟着。苑广和当时伤重,想养好伤就去投奔八路军。高树勋认为人各有志,也就不勉强他。
恢复的差不多了,苑广和就出去散心。他来到一个小村子,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有几个老人正在啃干粮,说闲话。一个戴毡帽头儿的老人说:“高树勋一来,国民党就复辟了,建立二政权。二政权还是事变前那一套。顿顿香油白面,天天小酒大烟。成天扰民瞎打烂,搂着女人打四圈。鬼子一来就跑散。”一个秃顶老人说:“你到天黑的时候看去吧,家家关门闭户。街面上根本没人走动。谁没事自己惹祸上身?二政权这两天抽邪风儿,下来转悠。”另一个老人说:“二政权坏人太多。前天八路军逮着个劫道的,一审问,嚯,是二政权的。八路军不听那套,把他埋了。”
一个年轻人撇着嘴,说:“当八路瞎胡闹,一身虱子两脚泡。头戴破毡帽,身穿破皮袄。吃的糠饼子,就的咸菜条。白天打仗晚上走,一夜睡不了半宿觉。二政权说了,当八路受累不讨好,政府不认账。”
另一个年轻人冷笑道:“二政权好!一天到晚人事儿不干,把老百姓折腾糊怵了。二政权每个科员每个月领30块钱薪水。这些钱够雇五个长工了。他们进村儿,把房主赶到过道洞子,他们住正房。”
秃顶老人说:“二政权蹦不了几天了。高树勋走了,后台没了。八路军就要收拾他们了。”
苑广和回到家。他有一个家。他在参军以前结的婚,娶的是一个不算好看的农村妇女,不算好看,却很善良老实,没有邪的歪的。相对来说,倒是他邪的歪的一大堆。媳妇总是提心吊胆地规劝他。苑广和爱打架动武,是火爆脾气,可是在家里,他对他媳妇一下也没打过。他尊重她,知道她是个好人。他想做个好人,虽然总转错方向,但他还是想变成好人。想做好人,就不能打好人。
媳妇边倒茶,边规劝:“不管别人怎么样,自己得一心秉政。就算世人都不务正业,你也得独善其身。”苑广和泄气地说:“我也想啊。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知道这样不好,可别人不务正业,我就想,凭嘛我得像傻子一样,独善其身?我容易受别人影响,我容易学坏。”媳妇说:“知道自己的毛病就是好的。你要是在好环境里,一定会冲到别人前头,一定会是好样的。”苑广和说:“可哪是好环境呢?高树勋军长是好人,可又能怎么着?第一军还不是军纪散漫,坏事不断?今天我就听人骂二政权。高军长没纵容过二政权吗?”
苑广和喝醉了酒,闷闷地哭:“坏世界了,没好人了。中国没救了。我也没救了。”他抱着头哭着:“我希望世界变好,可是没希望了。哪有救星啊?周围都是没心没肺混天度日的混蛋,他们还不如我呢。我想改邪归正,我想变回成好人,没希望啊,没希望啊。难不成,我就只能这样烂下去,烂下去……我想当好人,我想当众人景仰的好人……烂下去,烂下去……我不相信人的命是天注定!”
媳妇抓着他的手,拍着他的肩膀:“会有光明的。会有光明的。”苑广和像要饭的花子一样祈求:“光明在哪呢?我光看见黑暗了。快点照给我一点儿亮儿吧。我快憋屈死了。”媳妇说:“你不是羡慕八路军吗?投八路军啊?”苑广和叹了口气:“八路军太艰苦了,我怕我吃不了那个苦。再说八路军军纪太严,我怕有一天犯纪律,被拉出去枪毙。”媳妇气苦地说:“国军吧,你就嫌军纪散漫。八路军吧,你就嫌军纪太严。你说你怎么那么麻烦?”
半夜时分,苑广和醒了酒,看到媳妇还在缝缝补补,很不落忍,就说:“你还干活,还不睡啊。”媳妇一笑:“这就快缝补完了。”苑广和愧疚地说:“我对不起你。”媳妇说:“别这么说。又想起嘛来了,说这话?”苑广和说:“我不听你的话,做了多少错事!你哭着不让我参加皇协军。我痰迷心窍非要去。你不让我喝酒,我今天又喝醉了。你贤惠,我该死!”媳妇温存地说:“说嘛呢。咱俩是夫妻啊。”苑广和不言语了,望着油灯出神。
媳妇又规劝:“你交的那个朋友可不是嘛正道的好人。”苑广和一愣:“你说的是哪个朋友?”媳妇冷笑:“还能说谁?说别人不冤枉他吗?那个孙皇上,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个以理正形的好人。你趁早离他远点儿。”
苑广和忙不迭地答应。答应可是答应,第二天,孙皇上一勾搭,他就又跟人家去了。他是管不住自己。
孙皇上甜哥哥蜜姐姐地奉承苑广和。苑广和心花怒放,就把这厮引为知己。
孙皇上喝得醉醺醺,大骂罗景良不是好鸟,与苑广和分手后,却屁颠屁颠地去见罗景良。
罗景良正为王昭名的事烦心,就让孙皇上先坐冷板凳。
罗景良连挖苦带骂,指桑骂槐:“军队可不是是人就能呆的地丘。从哪淘换来这么些歪瓜裂枣!”王昭名当场就窝窝囊囊地哭开了。韩传承忙好言相劝,心里却说:“你自己跳到这个粗类的炒勺里来的。以后是苦是甜跟我没关系了。功劳我立了。我快离开这破地方了。”
王昭名离开罗骡子,在路上哭哭啼啼:“我一步走错,走到虎穴狼窝里来了。这真是天乎冤哉!”韩传承假意安慰:“未必像王兄想的那么悲观。依我看,罗司令虽然粗鲁,其实倒是体贴王兄的。”王昭名抽着鼻子:“体贴什么体贴。把我的副司令体贴没了。”韩传承说:“还是那句话。炮火硝烟,一将功成万骨枯。真上了战场,谁敢保证自己就一定是那个一将成名?万一咱要成了万骨枯呢?”王昭名一愣,低头沉思。
韩传承趁机吓唬:“王兄就保证自己能常胜将军拜将封侯?万一炮弹飞过来……”王昭名叹口气,说:“不带兵也就算了。我也不一定非得带兵。汪主席一代奇男子,也不带兵。”韩传承长出口气,笑着说:“这样想就对啦。当个文官也不错。君子全身远害。”
王昭名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就说:“金耘府瞧不起我,最多也就是不理不睬。
罗景良太嚣张了。我就像汪主席一样英雄无用武之地,受败类的气。”韩传承再也忍不住了,冷笑着说:“昭名兄,以后别再汪主席汪主席的了。汪精卫降日了,作了卖国贼了。你这么言必称汪某,你也想当汉奸吗?”
韩传承赶回保安司令部。罗景良正在大呼小叫:“得把这家伙挤跑。一山不容二虎!”韩传承说:“王昭名算不得老虎!顶多是只哈巴狗。”罗景良冷笑着说:“他就只是个哈叭狗,我也不能容他!”
罗景良转身问孙皇上:“你跟姓苑的套近乎套的怎么样了?”孙皇上说:“他把我当成知己的朋友。天天吃喝不分。”罗景良问:“他不提防你了?”孙皇上点点头。罗景良咬牙切齿:“今天灌醉他,灭他全家!高树勋你摆鸿门宴要杀我!此仇不报非人也。高树勋,我杀你的警卫连长!”
苑广和不听媳妇劝,又把孙皇上引到家里拼酒。孙皇上在酒桌上光说拜年的话。苑广和出去解手的时候,媳妇小声对他说:“你就听我一句劝吧。这个孙皇上笑里藏刀不象是好人。你离他远一点儿吧。”苑广和答应着出去了。等他再进门的时候,孙皇上迎面就是一枪!苑广和一头栽倒在血泊中。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孙皇上把苑广和的孩子抱过来,说:“宝啊,大大给你颗盐枣吧。”说罢对着嘎嘎笑的孩子就是一枪。苑广和的媳妇扑上前来,也被一枪打死。
苑广和失去知觉了。孙皇上对这盟兄的后背连开两枪。苑广和失去知觉。孙皇上拖着苑广和来到院子里,把他掖进麻袋。
孙皇上来到河边,正准备把麻袋扔进水里。吴子星与两个战士便衣走来。吴子星的病还没好利索。他为了摩擦的事来与罗景良会谈,偶遇鬼鬼祟祟的孙皇上。孙皇上一见来了人,赶紧住手。吴子星刚走过去,孙皇上又举起麻袋。吴子星猛回头。孙皇上吓得把麻袋放下。
警卫战士惊叫:“麻袋上有血。”他一脚踢飞了孙皇上的枪。孙皇上惊慌失措,跳入河中。吴子星说:“救人要紧。”战士打开麻袋,再次惊呼:“是人!浑身是血!”吴子星瞪圆双眼:“是苑连长!”
孙皇上在水里死鸭子嘴硬:“我认出来啦。你们是八路!八路跑到国军地盘上来,想搞摩擦?小心我告诉二政权,二政权上午刚活埋三个八路军!”
警卫战士火往上撞,准备下河。孙皇上吓得顺流逃了。吴子星把苑广和带到边区。
苑广和命大,居然不死。他伤好以后,立刻去找孙皇上报仇。孙皇上已经不知所踪。苑广和用枪逼住孙皇上的哥哥:“说!孙皇上在哪?”孙皇上的哥哥并不隐瞒:“他去了德州。你打死他!他是个败类。你要是不放心你先打死我。我替他赎罪。”苑广和怒吼:“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滥杀无辜!”孙皇上的哥哥说:“他去德州投奔这个人去了。我给你画地图。”
苑广和立刻南下,千里追杀。追到德州边上,有人告诉他:“孙皇上就躲在路边的场院屋里。这两天他出去。两天就回来。”那人走后。苑广和扫视一下四周,看到一个谷草垛,就钻进去。三伏天,在谷草垛里,又热又闷,但他忍着。他要给媳妇报仇。一天、两天、三天,第四天头上,一群狐朋狗党才赶来。听他们说话,正说的是杀自己妻儿的话,苑广和立刻推开头顶的谷草,持枪站起:“你们这些恶棍!拿命来!”他一枪击毙一个恶棍。众恶棍炸了营,纷纷还击。
苑广和是神枪手,顷刻之间,众恶棍纷纷毙命。他抓住一个活的,用枪顶在脑袋上,问:“孙皇上呢?他怎么不在?”那恶棍体似筛糠:“他老觉着有危险,先让俺们来。孙皇上说,他是奉罗景良之命杀你的。”苑广和咬牙切齿地问:“他在哪?”恶棍向村口指了指。苑广和一枪把他击毙。
苑广和没在德州追上孙皇上。他一直追到江苏徐州,徐州一家大户愿替孙皇上说和。大户说:“世间最重是黄金。老弟收下,看在金条的面子上,饶孙皇上一命。”苑广和一把把大户奉送的金条打落在地:“给我金山我也不要!我要报仇!”
他对着孙皇上的大腿连开数枪:“这三枪是为我贤妻报仇。”孙皇上想掏枪。苑广和对着他的心口连开三枪:“这是为我幼子报仇。”大户等人掏枪。苑广和大笑:“我为屈死的妻儿报了大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