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通向金耘府敞开心扉,倾吐自己的苦恼。这些苦恼纠结多年,无时或忘:爷爷强塞给的痛苦婚姻,自己弃也不是、爱又不能的两难处境。
这是那个时代的热血青年都曾经直面的迷茫人生。共同的遭遇很容易引起激烈的共鸣。
金耘府对这个年轻人有了同情。他和他同病相怜。老金忍不住说起自己的过往。这些过往他以前讳莫如深、绝口不提。
金耘府说:“我自幼丧母丧父。十三岁那年,邻居对我说,小子,你家里没人做饭,看你瘦的像个秫秸似的。邻居给我说了一个大媳妇。你的媳妇比你大十二岁,我的媳妇比我大十三岁。家里有人做饭了,我可也没胖起来。看见老妈妈一样的大媳妇,我就烦得吃不下饭去。”
运通理解地点点头。共同的遭遇拉近两个人的距离。金耘府说:“高小毕业以后,我出去闯荡,考进刘珍年的随营学校。毕业后当了连长。刘珍年当年也是名动天下的小军阀,现在却是没世无闻了。刘珍年部队对共产党很厚道。据说刘珍年的弟弟就是共产党。老蒋让刘珍年抓共产党。刘珍年光答应,不动手。我入了党,在军队搞兵运,发动白军士兵投奔红军。红军还没找到,倒让白军找到了。是江苏的白军,把我们围在小山上。弟兄们都死了,只剩我跟潘特两个。我跑回老家。呆不下去,又到扬州,投奔军校时候的教官。教官胆小,给我钱,说不收留我,也不举报我,让我逃。我去投奔范汉杰老师。范汉杰推荐我到军队里当少校参谋。”
他顿了顿,又说:“军队正要去前线围剿徐海东。我想拉一个团投奔徐海东。跟团长一说,他好大喜功,打算拉一个师!结果连一个排也没拉走。团长让师长杀了。我跑了。回到老家,又不能呆,就去了济南。同学给我找了个肥差。有了肥差,我就成了废柴。人废了,肥了。后来想想这样活着不行,就去了冯玉祥、吉鸿昌的察绥抗日同盟军。老蒋把老冯打跑了,把吉鸿昌杀了。我就回到老家。二十九军占了沧州,也不再通缉了,我就常呆下去。”
金耘府问李光前:“运通是谁发展的?”李光前犹豫了一下,决心实话实说:“丁震寰发展的。”金耘府慨叹:“你们多幸运。想当年,我回到老家。原来的党的关系断了,当地党组织不了解我。杨格平对我不放心,把我当成特殊党员。沧州的地下党我一个也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我。我跟提讯平是磕头的盟兄弟,我不知道他是党员,他也不知道我是党员!我和买连璧好的像一个人似的,他楞不知道我是党员!买连璧叛变,党员几乎被一网打尽。慈振中当时在外地,杨赫烈藏到海岛,才躲过屠刀。我一点儿也没躲。因为我是特殊党员!没人知道我。”他自嘲地一笑:“想当烈士都没那个运气。”
金耘府站起身,不假思索地说:“震寰是个好同志,以后你们多合作。”
运通与就要登程的金耘府匆匆见了一面。这匆匆一面,让运通铭刻终生。
送走运通,金耘府找到慈振中。两人坐在路边的荒草上。金耘府说:“我得随五支队南下了。”慈振中说:“我留在边区。”两人一时无语。相对多时,金耘府幽幽地说:“我要走了。把丁震寰放了吧。”慈振中点点头。金耘府说:“丁震寰是个人才。我早就想放他。哎,我有时放不下架子。”
这是二人最后一次活着相对。
回颖也要启程。苏醒跑来向姐姐告别。回颖急切地问妹妹:“回醒,你觉着强胜这个人怎么样?”苏醒腼腆地说:“姐姐,我改名了,叫苏醒。”回颖立刻将美丽的大眼睛一眯,尖刻地问:“回凤舞家族让你丢脸吗?改名也就算了,改姓干什么?我的革命先知,终于发现封建大家庭是罪恶的渊数了?要反戈一击了?生活在地主资产阶级的……”苏醒娇嗔地摇晃着姐姐的衣袖:“你还是那么偏激,那么爱激动。人家是来跟你告别的,又不是来接受你批斗的。”
苏醒思虑再三,小心翼翼地说:“我留在冀鲁边。姐姐,到那边改改你的脾气。虽说是山难移、性难改……”回颖点火就着,恼怒地说:“我不打算改脾气。我改脾气干什么?我的脾气很伤人吗?”苏醒好心地提醒:“还说不伤人,你已经伤我好几次了。姐姐,怎么说呢,比如你看见有不合理的……姐姐,党内斗争有时候很激烈,很荒唐。你嘴上得有把门的。回凤舞家族的格言是‘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姐姐,不关己事别参言。”回颖一挑眉毛:“苏同志,你居然又提起罪孽深重的回凤舞家族。这家族又不让你痛心疾首了?你提起回凤舞家族的格言,那好,我告诉你,回凤舞家族还有句格言“宁粉身碎骨必殉吾志,勿明哲保身以纵彼诳”。苏醒失望了:“姐姐,我说不动你,不过我求求你,到那边小心一点。言多语失,言语是杀身之剑。一言出口,最难挽回,寸墨落纸,荣辱顿判!”回颖不领情地打开妹妹的手:“我让你丢脸了?别碰我,革命家!我也是革命青年,可我不恨我的出身。”
苏醒委屈地哭了。这本来是一场生离,她们不知道,这其实更是一场死别。
可是,姐俩竟为一件小事,闹得不痛快,闹得一点儿离别的情绪都没有了。
岳霞龄有点儿看不眼儿去了,笑着说:“回颖,咱们…我有句话,回颖,你太偏激,有看不过去的事就仗义执言。你有时候不计后果,你性格中有…有旧评书里侠义的一面。我挺担心你了。”回颖淡淡地说:“谢谢你的肺腑之言。”岳霞龄想了想,说:“我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我还是想劝你一句,有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没必要争论。”苏醒忙说:“我也是着个意思。”回颖笑起来:“你们这一说,好像我不是南下,倒象是去寻死。”苏醒、岳霞龄忙说:“我们不是着个意思。”
岳霞龄转移话题,低声问:“看吴子星去了吗?”回颖两手绞着衣袖,烦恼地说:“看他干什么?我又不是他的文书。”岳霞龄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笑了:“我说你脾气这么反常,原来是相思太苦。”她顿了顿,小声说:“看看他吧。”回颖烦恼地倒在床上。岳霞龄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你怪他不来找你?你还不知道吧。他得了疟疾,烧得快死了。”回颖惊得坐起身来,呆呆地望着朋友。
回颖匆匆赶到十六团团部。她望着病床上的子星,心乱如麻:“我为什么来看他呢?因为同志间的友谊?还是……爱情?”她羞涩微笑,然后警醒,下意识地四下张望,见没有别人,又文文静静地坐下,想:“我和他算是爱情吗?我对他的感觉,能算是爱情吗?我不知道。他对我也有……爱情吗?我不知道。或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或许他对我也有爱情?他为什么总不肯对我表白呢?说句话就那么难吗?他为什么总是一拖再拖?难道是我自作多情?”
她看看这个还在沉睡的傻小子,想:“真的,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有了……爱情呢?我一直不喜欢他的没文化……”
她想:“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惦记他的呢?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心怦怦的呢?从什么时候总想与他相遇的呢?我一个大家主的姑娘这样胡思乱想是不是不象话呢?”
她看着那张憔悴的脸,偷偷地想:“为什么会爱上他的呢?说不出道理来啊。我就要走啦。你快醒来吧。跟我说说你的……”
她满腹的话说不出来,于是写起歌词,谱起曲来。她写道:“路边的白杨树啊,阳光像万千游鱼在叶片间流连。爱唱歌的百灵鸟啊,别落在那个少年的双肩。少年从战场上归来,身受重伤陷入睡眠。”回颖觉得“身受重伤陷入睡眠”这一句不太吉利,有点儿牺牲的味道,忙用笔勾掉。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替代词,就继续往下写:“善良好姑娘啊,抓住你的时机,满腹知心话啊,快点儿对他言。”其实她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即便面对的,是一个在沉睡的人,她也说不出口。
这个是不是写的不太革命啊?回颖有一点儿羞愧地把纸团起来。过了一阵儿,她又把纸展开。曲子,也谱好了,用的是苏联式的曲调。因为牵涉到爱情,她不好意思唱,又麻麻烦烦地译成了俄国话。也别说,同样一首爱情歌,改成外国话,就能理直气壮地唱出来了。
小伙子一直沉睡不醒,姑娘失望地走了。姑娘走了,小伙子倒醒了。
吴子星艰难地睁开眼。强胜告诉他:“回颖要随军南下,这就出发。”
南下队伍里,回颖心不在焉地听着风猎猎、马萧萧。她柔肠百转。就要背井离乡的惆怅,思念父母的哀愁,到新天地工作的喜悦,种种情绪交织纠缠,令人五味杂陈。
她回首眺望。那个傻小子啊,从此天各一方。这段少女时代刻骨铭心的爱恋,也许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随着南下的车辙碾入黄土,他日偶尔记起,已成前尘了吧。
她忍不住向北方望了又望,没有他的身影。他不回来了吧。她失望地想。他受了伤,得着疟疾,当然不会来了。
回颖不知道,吴子星正哆嗦着嘴唇,病体沉重,骑马赶来。他知道大军开拔的时刻迫在眉睫,自己怕是赶不上了。赶不上也得赶。哪怕赶到她面前,死了,也得赶。
他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坐骑一声长嘶,四蹄翻飞,腾空而起,越过一道河沟。着地时的颠簸令他伤口剧痛。他顾不得。
跑过村边的水坑,他拦住一个正往回走的勤务兵。他问:“南下部队开拔没有?”勤务兵说:“应该开拔了。这会儿已经走了吧?”吴子星原本昏昏沉沉的头颅更加难受。他失望地看看远方。真的就跟她失之交臂了吗?真不甘心!
苏醒步行回来,抬头看见吴子星,不由地惊喜低呼:“你来啦!快去吧,还赶得上。”子星心头又燃起希望,纵马驰去。苏醒看到吴子星忽冷忽热颤抖的样子,担心地想:“他坚持得住吗?”
子星终于找到回颖。回颖看着他病得那么厉害,心疼地嘟囔:“不要命啦,真是个傻子。”子星跳下马,跑到回颖身边,递上一样礼物,打着摆子,说:“回颖!就要分手了。我问你,我喜欢你,我在意你,你在意我吗?”回颖皱着眉:“锣鼓冬冬的,吵得人听不清。你大点音!”吴子星几近咆哮:“我问你,我喜欢你,我在意你,你在意我吗?”这回,不但她听清了,连整个南下部队都听清楚了!回颖的小脸儿腾地红了。她羞涩地低下头,摆弄着自己的袖子。吴子星急了:“就要分别了,你说啊。”
回颖出发了。走了两步,她忽然跑回来,大声说:“常带着它。在战场上也带着……有它在身边,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她见子星没反应,知道他还不明白,就红了脸,声音更大了些:“子星,回颖…回颖也爱你。等着我,只要我们不牺牲,总有一天会再见。我永远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