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路上,缓辔徐行,马蹄清脆。金耘府心思万千。他想:“石友三调高树勋等军南下,集中兵力,谋图恶战。一一五师既然得到准确情报,必定会积极部署。分散在各地的八路军会被抽调南下。”他心曲激荡起来:“石友三一石激起千层浪,以后必然是连锁反应。萧华司令员很快就会接到一一五师师部命令,奔赴新的战场。萧华走后,冀鲁边区谁来负责?”
想到这里,金耘府浑身是劲儿:“独当一面,舍我其谁?萧司令必定会拉着我的手说,耘府,冀鲁边以后就靠你一个人了。”他产生了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希望能与一个知己,畅谈现在,指点未来。他想:“跟谁说呢?谁是我的知己?谁能听我诉说衷肠?”
他回到机关,坐在窗下,时不时地望望院里经过的身影。勤务兵和话务员是不能理解这些大局的。金耘府不想跟他们费口舌。他盼着自己的心腹大将。
心腹大将们今天都吃错了药,一个来的也没有。金耘府很是纳闷,要在平时,不想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一替又一替地来烦他。今天需要他们了,他们倒集体隐身了。
金耘府被自己满腹的心事搅得坐不住,就踱步出来。他在十六团团部前面停住脚步,忽然想起来:“任广正存不住话,最好不要跟他讲。”他溜达出来,想起了吴子星。吴子星能存得住话。但是,平心而论,他不太喜欢吴子星。他跟吴子星不是一个脾气。吴子星少言寡语。跟一个闷葫芦在一起,越说越沉闷。金耘府想起了强胜。强胜机灵,爱说爱笑。
金耘府在找强胜的路上,遇到潘特和邢朝兴。金耘府不大喜欢这两个人。他觉得这两个人水平太低。任广正、吴子星、强胜是补天的石头,潘特和邢朝兴只能算是茅坑里的石头。
即便如此,金耘府仍旧重用这两个人。原因很简单,这两个人有他们的过人之处。那就是,他们大脑构造简单,只会听从一个指令:金大哥。
金耘府在十七团团部没找到强胜,却遇到了孔孟奇。孔孟奇向着金耘府不住地表功:“我的手枪队昨天立了这个功劳,今天立了那个功劳。”金耘府对这个整天翻看功劳簿的小家伙笑了笑,拍拍肩膀,说了句勉励的话。
金耘府略感失望,满腹的话竟找不到一个倾诉的对象。
几天后,暂编第一军突然南下。与此同时,八路军挺进纵队开始分批撤离。金耘府心里的期盼,如同夏日的浮云,暗自蒸腾激荡。这蒸腾激荡搅得他有些情绪烦躁。丁震寰就成了金司令坏心情的牺牲品。
提讯评、孔孟奇来见金耘府,在背后给丁震寰捅刀子。提讯评说:“金大哥。你跟俺们拜盟兄弟。俺们不能瞒着闷着你。丁振寰这小子上蹿下跳,走土匪窝,拉人入伙,形迹可疑。”孔孟奇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乱得不够:“这小子准是要自立门户。”金耘府没往心里去,不紧不慢地说:“壮大力量不好吗?丁震寰拉的还不是抗日武装?”
提讯评见事不谐,就开始给丁震寰定更大的罪名。他挑拨说:“关键是这小子有野心,这小子背着司令另搞一套,想建立自己的大本营。计早不计晚,趁他羽翼未成,先把他按下去。”孔孟奇:“这小子目中无人,想乍翅儿。这小子有两把刷子,别让他得第。”
提讯评见金耘府不甚关心,就说:“丁振寰是心比天高,早晚取大哥而代之,当司令。丁震寰是个野心家。”金耘府不以为然地说:“丁震寰不过是个小同志,充其量不过是个中队长,下放到地方组织青抗先,就算有野心,又能野心到哪里去?”提讯平说:“我的大哥,丁震寰说金司令当年也不过是个小破连长。抗战一爆发,队伍一拉,就成了大司令!他说他比你还起步高一点儿呢。”金耘府眉宇间腾起一股怒气。孔孟奇趁热打铁:“丁震寰眼里头没人,无组织,无纪律,最重要的,是无金司令。金大哥,你要是管不了他,那我们也学着拉自己的势力了啊?”提讯平阴阳怪气地说:“据说丁震寰常常评论金司令,说你……”
金耘府立刻火冒三丈:“岂有此理!还有没有王法?我们是革命队伍,不是私人武装!把丁振寰给我抓起来,缴了他的枪!”
丁振寰就这样捉了来,绳捆索绑押赴监狱。这个中了冷箭的小伙子想见见金耘府,当面申辩。孔孟奇哪里让见!
提讯平回来复命。金耘府余怒未歇:“抓起来了没有?私立山头自建军队,他吃了豹子胆了?撤他的职!”潘特说:“抓起来了。”金耘府拍着桌子:“反了天了!在冀鲁边我就是天!”
金耘府忽然察觉到提讯平稍纵即逝的眼神,那是一种计谋得逞的眼神。金耘府的心猛地一沉,他明白自己被人利用了。
金耘府只好一直错下去,强硬地说:“让丁震寰好好交代自己的错误!”
提讯平唯唯诺诺地退出来。在外面等候多时的孔孟奇喜形于色:“多谢老弟!多谢老弟!我这口怨气可算是出来了。多亏老弟想出的高招,丁震寰这小子算是死定了。”提讯平冷冷一笑:“金司令发完火,转眼就醒过味来了,他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金司令已经猜到丁震寰是冤枉的,已经开始怀疑你和我的居心了。”孔孟奇大惊失色:“金司令知道了?坏了坏了。”
提讯平笑了起来:“我的傻哥哥,把你的心放到你的肚子里去。用不着害怕。
金司令的脾气秉性我最清楚。金司令是属曹操的,错斩了蔡瑁张允,心里后悔,也只有假装下去。放心,我的傻哥哥。”孔孟奇回嗔作喜,扭着秧歌走了。
金耘府回到家,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吸着烟。岳霞龄不敢惊扰他,走到外面去。片刻之后,金耘府皱紧眉头,烦恼地骂了一句:“妈的,提讯平这个混蛋。”岳霞龄不敢多问。
金耘府想:“丁震寰的事……算啦,该他倒霉,坐两三个月禁闭吧。我是支队司令。我可不能认错。提讯平这个混蛋!”
孙继先支队走了,周冠伍六支队七团走了,宁津第六团与泰山支队走了。
1939年秋季,冀鲁边出现几十年不遇的特大旱灾和蝗灾。飞蝗所到,一片惨状。老百姓没了粮食,只好以糠菜树皮果腹。挺纵粮秣困难,萧华更加坚定了大兵南下的决心。
曾国华五支队走了,邓克明四团走了,军政干校部队走了。
眼看着一支又一支军队开拔离去,金耘府深藏在心底的渴望越来越强烈。每天清早,信马由缰,望着广阔的原野,心潮难平。
杨赫烈向金耘府道别:“我要随挺纵机关南下了。”金耘府说:“革命需要,在哪里都是抗战。去吧,别有狭隘思想,大丈夫志在四方,何必窝在家门口!”杨赫烈不太情愿。他有点儿故土难离。金耘府忍不住笑话老朋友:“老弟,就这点儿觉悟?走吧!山东是梁山好汉的天下,到那里大有作为。”杨赫烈告辞而去。
金耘府望着杨赫烈的背影,禁不住暗生感慨:“人和人不能比啊。老杨别看参加革命比我早,可就是不如我。他处处不如我。”他走上高岗,俯瞰大地,想:“在这片土地上,论聪明才干,论胸襟气魄,谁也比不上我。他们都得依靠我。我是他们的引路明星。”
恰在此时,一个小通讯员跑过来,欢呼一声:“金支队长,闹了半天你在这呐。我找你找了半天,腿都快断了。”金耘府心情舒畅,笑着问:“有什么事?”小通讯员说:“萧司令通知你开会,说让你赶紧去,越快越好。”金耘府怦然心动,暗想:“挺纵大部队已经撤走了,再撤就要撤司令部机关了。萧司令就要走了。他一走,挺纵就算是彻底转移了。”
金耘府忙奔赴挺纵司令部。到达营地,他发现司令部机关正在做开拔的准备工作。金耘府再也遏制不住激荡的心情:“萧华就要走了,以后这片战场,统领群雄的大帅就又换成我了!等着看吧,看我怎么运筹帷幄,看我怎么游击征战,看我怎么辉煌胜利!”他吐了几口气,定了定神,走进萧华的作战室。
萧华正在凝神看图,看山东地图。他示意金耘府坐下,然后略一沉吟,说出一句让金耘府目瞪口呆的命令。这命令来得那么突然,突然得令金耘府一阵眩晕。金耘府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双手扶案站起来,迷茫地呆站着。萧华不得不重说一遍。金耘府理清了头绪,失落地离开司令部。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支队司令部的。一路上,金耘府脑子里轰然盘绕的,是肖华的那句话:“挺纵司令部机关明天南下,耘府,你和我一起出发。”他在心里叹息:“我一手辛辛苦苦创建的根据地,我一手辛辛苦苦创建的根据地。一个命令,我就得舍弃,走人。我走了,这片战场谁来指挥?”
第二天,他的小警卫员牵着马,说:“金司令,咱们该出发了。”小警卫员一脸的兴奋。这小家伙对南下倒是很投心思。他一个劲儿地问:“金司令,咱们南下,能路过武松打虎的景阳冈吗?”金耘府心不在焉,不予回答。
金耘府打马跑上高坡,极目远望。说别人的时候谁都会说。昨天他还劝杨赫烈别太恋家呢。现在轮到自己头上了,心里那份放不下拎不清的难受,比谁都沉重,都难化解。
他发着愣。有人在他身后叫了一声。金耘府回头,看到了李光前。刘俊臣、罗景良、林彦臣合攻冀鲁边的时候,金耘府叹息自己事前竟一无所知,太过狼狈,于是在命令吴子星突围求援的同时,命令李光前到沧州城内潜伏。
李光前向金耘府报告了自己在沧州城内的工作情况。金耘府满意地点点头,有些伤感地说:“这次叫你来是要告诉你,我就要南下了。我离开冀鲁边,以后你受新上级的领导吧。”李光前对老首长感情很深,闻听此言也很伤感。
李光前把在坡下等待的代运通叫上来。李光前说:“这小伙子叫代运通,是我们新发展的地下党。”金耘府端详了片刻,说:“革命是要有牺牲的。”运通沉稳地点点头。金耘府问:“为什么参加革命?”运通有些激动,上前一步,说:“因为激情,因为热血。”金耘府摇摇头,说:“革命需要激情,热血。可是激情也许只能持续片刻。热血沸腾是件难得的事。可是热血沸腾来沸腾去,也许有一天会烧干了锅。血烧干锅了,你就会对革命失去信心,失去兴趣。”
金耘府说:“只有激情和热血是不够的。还要有信仰和忠诚。信仰,是你脑海里的北极星。身处茫茫黑夜,你不知所措,信仰会告诉你方向。忠诚,记住了,忠诚,你知道你的方向是对的,但是这个对的方向上,险象环生。你必须忠诚。不论是来自敌人的,还是来自自己人的伤害,你必须挺住。尤其是自己人的误解和伤害,最难忍耐。你得挺住。同志是战友,但有时也会给你致命一击。党内也会有冤案。当你受冤枉的时候,你怎么办?”运通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还年轻。
金耘府说:“忠诚,忠诚下去。”
那一天,金耘府对运通说了很多,也不管这个年轻人听得懂听不懂。好些话运通当时理解不了,但他牢牢记住了,直到有一天,金耘府和他,一个人成了另一个人的阶下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