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村只是一个劲儿地敷衍:“自杀是早晚的事。”片刻后,他又反击:“我们就必须自杀吗?我有错吗?我在战场上没有胆怯。我作战勇敢。被俘,是没有法子的事。我也不愿意被俘。被俘就必须自杀吗?”小岛说:“这是不成文的传统。”志村冷笑一声:“传统,传统就都对吗?天皇被俘会不会自杀?”小岛忙说:“别乱说。”
太阳落下去了。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井上带着所有的部下,迈着整齐的步伐,齐刷刷地在志村忠道面前列队。志村被击垮了。他脸色苍白地坐下,说:“不要向我鞠躬,不要羞辱我。”井上喊了一声“哈几倍”,日本官兵摘下军帽,准备鞠躬。
井上看了一眼小岛。小岛尴尬地展开一张纸,念道:“昭和十四年,步兵大队军官小岛考其马哭战友文。”志村笑了,不再木然。小岛念道:“志村忠道君,忠勇……”
小岛念完了。志村忠道要来一支手枪。井上长出口气,示意众人散开坐下。志村忠道瞪着黑洞洞的枪口,玩世不恭地说:“戏就要演完了,这就是人生吧。”他把玩着手枪,斜眼看看众人。井上压着心头的怒火,来回踱步。
志村就要扣动扳机,却临时改了主意,卸下子弹,拿枪管砸自己的牙。他这样恶搞了十几分钟,终于严肃起来,望着自己的马靴,淡淡地说:“多希望活下去啊。可惜自己说了不算啊。”他恶作剧地扔掉手枪,拾起一支连发的。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头颅。
枪响连珠,头被打得稀烂。
井上长出口气,命令众人行礼。他想了想,叫过黑岛龟人,叮嘱说:“好好报道一下,给志村写几句光芒四射的话。比如殒身以前,遥拜天皇所在的方向,高呼……高呼什么,你应该得心应手。”黑岛龟人不住地点头。
井上回过头来,对部下说:“如果有一天,你们中有人被俘了,一定要自杀。如果被放回来……”
不善言辞的井上,还是那老一套。但是,小岛和黑岛着了魔一样听着,想着。不知不觉,天空已经阴霾四合,四周黑暗如同深夜。
宁金寨一役,罗景良见死不救。高树勋脱险之后,罗大脑袋着实心惊肉跳了半个月。他在营地四周加强警戒,唯恐第一军突袭报复。
罗景良自己吓唬自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乱转。高树勋却频频示好,常来走动,像屋檐边的燕子飞去飞来。到后来连罗景良都疑心自己是庸人自扰。罗氏紧张的神经细胞渐渐安静下来。
1937年,8月里的的一天,高树勋忽然下书宴请罗景良。罗景良疑神疑鬼,唯恐自投罗网落个推出去斩了,忙召集众将官商议对策。
商议的结果是但去无妨。众人认为不去赴宴会触怒高树勋,去了反倒不会有危险。罗景良患得患失,硬着头皮来到暂编第一军营地。高树勋将客人延至司令部。
美酒佳肴,宾主尽欢。半个小时之后,罗景良喝得微有醉意。他一边应付,一边察言观色。罗景良毕竟是百战剧匪出身,很快就感到身边的危险痕迹。他紧张起来,心想:“我低估高树勋了。这家伙要对我下手!”想想也是,高树勋以一个农家子弟混到现在的地位,必有其过人之处,焉知他不是心狠手辣之辈?
罗景良用手去摸腰眼。这一摸,令他如坠雪窟,浑身寒毛耸立。他的枪没了!他忽然明白,准是酒酣耳热之际,有人盗走了他的防身武器。罗景良迅速地瞭了一眼,发现自己的贴身侍卫都人间蒸发了。
罗景良紧张地绞尽脑汁:“怎么办?这是鸿门宴!刘邦还有个樊哙,我的樊哙只怕已经被大卸八块了。”高树勋微笑着端起酒杯,赏玩着。罗景良亡魂皆冒。这场景太熟悉了。自凡听过书、看过戏的人都知道。这叫摔杯为号。只要是宴席上,主人一举杯子,那就是要撕开脸皮动刀子了。罗景良吓得连汗都不敢出了。他想:“该跪下痛哭求饶,还是该打肿脸充好汉?”
高树勋似乎语出无心,淡淡地说:“宁金寨一役,现在想起来,真像一场梦一样。”罗景良心猛地一跳,心想:“就要亮底牌了。”高树勋把酒杯慢慢举起。罗景良的心随着酒杯的举起而下坠。
高树勋的酒杯停住了。罗景良像雷打的枯树、雨淋的蛤蟆、被妖怪抓住的唐僧,僵在那里,跪地求饶、放声大哭固然做不出,破口大骂、拍着胸口逞英雄的话也说不出。
就等着杯子坠地的那声脆响了。
此时此刻,罗景良的耳朵异常好使。他听得到门外的窸窸窣窣声。他知道那是刽子手在忍耐,在等待命令。
高树勋表情倏然一铁。决定生死的时刻到了。
罗景良想站起来,无奈两腿失去知觉。他一时找不到自己的腿了。罗景良想笑一笑,无奈面部肌肉失控地突突乱跳,像在开机关枪。
高树勋一扬手,杯子撞在地上,跳了两跳。没有令人胆裂的玻璃破碎的声音。这个杯子没摔碎!
有的时候,质量太好未必是好事。
杯子没碎。但幕后的杀手却及时冲出来了,十几支轻机枪恶狠狠地对准罗景良。
高树勋正要张口,冀英杰进来了。冀英杰表情焦虑,匆匆递上一角公文。高树勋看了,脸上微微变色,对杀手们一摆手,说:“误会,我不小心杯子脱手了。”杀手们面带惊讶地收起枪。高树勋说:“你们退下吧。”
赶走刀斧手,高树勋面带微笑,与惊魂未定的罗景良再叙寒温。罗景良奓着胆子说:“高兄,我看你好像有事,我……”高树勋笑着说:“确乎有事。你我兄弟先不管那些事,痛饮一夜,尽兴再说。”罗景良忙说不敢,匆匆告辞。高树勋也不挽留。
罗景良出了虎穴,抱头鼠窜,逃回自己的狼窝。他回到自己的地盘,心反而更加狂跳起来。死里逃生,真正的死里逃生!像做梦一样!
罗景良叫来几个部下,亲手枪毙。滥杀无辜之后,他心情舒畅起来,开始纳闷儿:“冀英杰递给高树勋一张纸,那张纸上写的什么东西?高树勋为什么会饶了我一命?”
罗景良甚至想入非非:“莫非老蒋急电,不让高树勋杀我?”他自己也知道这想法太过荒唐。“我罗景良不过是个土鳖,值得老蒋那搅海恶龙来递话?”罗景良抽着鸦片,百思不得其解。
再说第一军营地,高树勋命令苑广和撤掉筳席,而后掏出纸条,坐在椅子上发愣。窗外黑夜沉沉,让人猜不透光明藏在哪里。
愣了一晚上。第二天,高树勋红着眼睛,早早动身,赶往八路军营地。说来也巧,他刚赶到生佛村,就遇到同样熬得两眼通红的吴子星。两个人都不爱说话,就这样沉默着并驾齐驱。
金耘府站在司令部门口,看到吴子星之后甚是惊讶:“那么快就回来啦?神速啊。你不是当了逃兵了吧?”吴子星笑而不答。金耘府这才看到高树勋,忙说:“树勋兄,请进。”
吴子星下马,进屋。屋里响起一片笑声。好几个人打趣地问:“回来啦?战果如何?让人家几句话打发回来啦?用不用让我们给你火力支援?”强胜大声说:“这家伙回来的那么快。准是半道上跑回来啦!逃兵!”好几个人一起起哄:“逃兵,逃兵!”
金耘府阔步入屋,大声说:“别闹了,来客人了。强胜,通知炊事班,埋锅造饭!高军长来了!”
饭菜摆上,酒自然是少不了的了。几个军人频频举杯。高树勋忽然语出惊人地说:“昨天我宴请罗景良。”八路军的几个指战员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罗景良是老救国军的总司令,大家的老同事,后来的大仇人,现在的死对手。高树勋此语有何深意?
高树勋语不惊人死不休:“宁金寨一役之后我就决心除掉他。”金耘府对高树勋的靠近罗景良一直心存疑虑,听到这话,心中的迷雾立刻烟消云散。金耘府不便询问,只是停杯等待。
罗景良是死是活?任广正、吴子星、强胜也急于知道答案。
高树勋说:“战士们冲进去,枪口对准罗景良的时候,我得到一封电报。看完电报,我改了主意。我放了罗景良。”任广正快言快语地问:“什么电报?”高树勋爽快地把电报掏出来,递向金耘府。金耘府心里痒痒地,却不能不郑重地说:“贵军的电报,我看不太合适吧。”高树勋放声大笑:“有什么不合适。国军的电报,金兄看的还少吗?今天这封只不过是我亲自送来,省了几个中间环节而已。”一句话让原本欢洽的气氛顿时有了火药味。金耘府微微一笑,端起茶杯。高树勋说:“昨天我想摔杯为号,刺杀罗景良。”金耘府笑着说:“我们这里的杯子可不是用来摔的啊。八路军穷,杯子少,舍不得摔。”大家笑起来。高树勋说:“八路军的谍报工作做得何其出色。我身边的共产党还少吗?”他朝尴尬的金耘府一笑:“别介意。我不是*来的。我是真心称赞。”他顿了顿,又说:“我昨天才知道,我的机要秘书居然是共产党。我每天制定作战方案,保密工作自认为万无一失,谁知道做会议记录的小姑娘竟是共产党!”为了缓和气氛,高树勋开了个玩笑:“只是不知道我的夫人是不是贵党的潜伏分子。”
金耘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高树勋说:“我不会杀害朋友的。这几个地下党都是人才,我会留着他们的。八路军救我于众叛亲离、生死存亡之际,树勋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高树勋把电报递给金耘府。金耘府坦然受之,看了两眼。高树勋说:“是石友三的催命符。石友三让我火速南下,参加他的战斗序列。”
金耘府的心猛地一跳,想:“石友三要干什么?他想聚集全部兵力,看来要有大阴谋。”高树勋说:“我的暂编第一军明天就开拔,离开冀鲁边区。咱们都是老乡,你们都是君子。我可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石友三要搞一次大摩擦。一场大仗就要爆发。”他略一停顿,说:“昨天晚上,我看到电报,就决心饶罗景良不死。”
金耘府淡淡地问:“为什么?”
高树勋很诚恳,说:“我打心眼儿里,想杀掉这个见死不救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不过,暂编第一军就要撤离了,家乡血战的担子就压在你们肩上了。这个担子太重。我想了想,留下罗景良。放屁还添点儿风呢。这家伙不会一点儿好作用也不起吧?”
高树勋走后,金耘府急忙赶到挺纵司令部,把高树勋的情报说给萧华司令员。萧华司令员给一一五师师部发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