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胜说:“我肩膀子中了一枪,当时就死过去了。刚醒过来,又上来一个鬼子,例行公事,攮了一刺刀,他姥娘的,这个叫小岛考其马的小鬼子不知道想嘛,不朝我要命的地丘攮,倒一枪扎在我腿上,把我扎得眉毛一皱。这个小鬼子愣了一下。我当时头皮都炸了,寻思完了!活到月了!他姥娘的,跟做梦一样,那个小鬼子瞪着眼看我,刺刀高高举着,我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汩汩地往外冒血。”
吴子星剑眉一挑:“你怎么知道他叫小强考其马?”强胜说:“他叫小岛考其马。谁跟你说他叫小强考其马!你以为俺跟他是本家,都姓强?他的中队长喊他,小岛考其马!这个中队长用的是中国话!更邪门的是,这个小强考其马也会说中国话!小强考其马!我也跟你一块儿小强考其马了。说到哪了?”吴子星说“你汩汩地往外冒血。”强胜说:“我汩汩地往外冒血。我那一阵子一下子都迷糊了,觉着自己是让中国军队给误伤了,差点儿没嚷出来,让他们救救我,说我是中国人,刚跟鬼子交战受的伤。要真嚷出来,我的小命就没了。日本中队长问小岛考其马,‘都死了吗?’你猜怎么着?小岛看看我,大声说‘都被打死了!’。他转身就走了!我一下子就记住了小岛考其马这个怪名字。一辈子也忘不了。他想嘛呢?那时候他要杀我易如反掌,易如反掌!我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杀死我太容易了。他居然……俺顶现在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跟做梦一样。”
吴子星皱紧眉头,想:“难道是强胜结识了这个小岛烤什么马,投了日本子,才打马筛海?”强胜猜到他在惊疑什么,忙说:“你不用这么看着我。好像我认识坏蛋,我就该是坏蛋似的。我也跟在云里雾里一样,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我可得说明白,我可没当汉奸。你还用那种眼神儿看我。哎,子星,你这些天上哪去了?”吴子星说:“我去投奔了救国军……”两人边走边谈,子星述说了自己的经历。
强胜说:“听你这一说,我觉着崔祥明那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怎么看也不像参朝上殿的人。离开他们吧,咱哥俩一块儿干,干出一番大事业来。你先吃饭,吃完饭,今天晚上咱就有仗打。”
士兵端上饭菜,强胜给吴子星端上一碗:“吃吧,知道你是回民,特地为你做的素菜。”子星带了干粮,执意不用强胜的饭菜。强胜也不勉强。
子星说起任广正,为任广正可惜。强胜说:“从军队里开小差跑回家,不算嘛抬不起头的事。这样干的人多了去了。开小差的,不光不被耻笑,反倒能成为出头。这点子土老冒没吃过没见过。一旦立秆子扯旗,你说能推选谁当地方上的领袖?还能推谁?除了开小差的舍我其谁!”吴子星听了,气乐了:“强胜,真有你的。那么寒碜的事儿,你愣说得好像中了头名状元。你这人真有意思。”
强胜说:“我在强小庄有个亲戚,我投奔他。我这亲戚是前清秀才,名门大户,家有八百亩地,有几辆走骡驾的大车。他们拉起守望队抗日保家,没有带兵打仗的人才。亲戚就推举我当守望队队长。我手下有200人枪。”子星一边往嘴里填饼子,一边问:“今天晚上打哪儿?打县城?”强胜说:“强小庄二百户人家,全姓强。紧邻着有个马庄子,全姓马。今天咱去打马庄子。”
子星一皱眉头,“嗯?”了一声。强胜解释说:“马庄子跟强小庄有世仇,年年开兵见仗。可不是从我这才开始打的。这仗打了多少辈子了。马庄子有个马筛海,六十一二,会骑烈马,双手使枪,手下都是快马骑兵,一律是小马枪。我来之前,强小庄一直让人家逼得喘不过气来。我来以后,俩村子打了个平平。今天咱哥俩连夜奔袭,攻下他的土围子。”
子星的热情一下子变成了恼怒,脸拉的老长,够十五个人一人看一天的。强胜一见,也拧起眉毛。子星说:“你说打马筛海,你说了半天,也没有只言片语提到马筛海是卖国贼。强胜,有能耐去打日本,打自己人算嘛英雄好汉?”
强胜也急了:“俺不是没打过日本。俺打日本兵你也亲也得见。关键是,日本子南下追国民党去了,沧州一带无日可抗。还不是你打我我打你,烂打一锅粥?为人得讲究忠义良心,俺被鬼子打得家破人亡,一路流浪,哀告无门,是人家强小庄收留了俺,俺得为强小庄出头……”
强胜没了亲人,尝够了颠沛流离的冷暖心酸,他渴望有人关爱。强小庄收留了他,尊重他。他愿意把心掏给强小庄,把命掏给也行。
两个人象顶架的牛一样怒目而视,互不相让。刚才还亲热得恨不能聊上三天三夜,现在恨不能把对方狠狠揍上三天三夜。
强胜说:“强小庄必须攻打马大庄。我不能在村民们面前言而无信。”子星说:“你要是一意孤行,算我没交你这个朋友。你就不是个以理正行的好人。”这是开始怀疑人格了。强胜两眼瞪圆:“马筛海给你多少好处?值得你冒那么大的险来当说客?你收了不少钱了吧。”这是开始人身攻击了。子星不肯示弱:“实话告诉你!我跟马筛海刚认识。刚出了马大庄,就看见你兵打马家军。”
强胜跳起来:“既然马筛海没请你没托你,你吃饱了撑的出来多这一抿子?俺还寻思你收了金子受了银子呢?闹了半天是你自己多此一举!”子星站起来说:“没人托俺出头,俺吴子星自有主见!大强胜!你自己个掂量掂量!好话说了三千万!你就是听不进去!”
强胜火了:“小吴子星!你也用不着教训我。告诉你,人生在世得知恩图报,我受强小庄收留,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马大庄我必除之而后快!”
吴子星返回途中,正遇到执行任务的赫斯震。两人率领中队打埋伏。盐山道上,一辆军用吉普车耀武扬威地开来,车头插的膏药旗夺人二目。车上坐着日本军官大盐谦至和一个小鬼子。
大盐谦至说:“我住腻了日本狭窄的岛国,愿意来中国广远的天地,会生活很好的样子。”开车的汉奸谄媚地一笑,说:“中国地方有的是,太君可以尽情享受。”大盐谦至悠悠地说:“我是中国的爱的,所以中国的来。”汉奸回过头来,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敢犯话。
大盐谦至是个诗人,他文学修养很高。他的汉文诗写得很好,好到连中国人都看不懂的地步。大盐感慨万千:“我中国的山河壮美的很爱,中国的风光……我们这些人的心醉。中国唯有一处令人遗憾。”汉奸百思不得其解,傻笑着抓耳挠腮。大盐谦至说:“那就是在这片肥美的土地上,居然中国人的住着,令人不耻的中国人。如果中国土地上中国人的没有,中国的就完美了。”汉奸不敢生气,只好回头看着前方。
寒风凛冽,刮的黄土满天。忽然,破衣烂衫的救国军从四处冲出来,他们衣衫破旧,有几个人手里拿着长短不齐的破枪,有几个人拎着铡刀片儿,有的干脆徒手。复仇的子弹向侵略者射来。大盐谦至困兽犹斗。可惜护卫他的小鬼子不顶劲,很快就挂了彩,失去了作战能力。救国军战士惊喜:“逮住他!逮住日本子。逮着侵略者!”
大盐谦至打死打伤三四个救国军。可是转眼间,十来个救国军杀到大盐谦至跟前。大盐的子弹打光了。救国军的铡刀片横在日本人脖子上。赫斯震红了眼:“你打死多少中国人?”他对着大盐脑袋一拳头。大盐谦至口鼻窜血,仍然狂傲地用日语咆哮。赫斯震听不懂日语,可看得出大盐谦至不服气。赫斯震更来气了,左右开弓打得大盐谦至头破血流。吴子星没拦着,说实在的,他现在觉悟也不高。他还不知道优待俘虏的必要。一个恨透了鬼子的救国军战士,用枪逼在大盐谦至太阳穴上,说:“中队长,别跟他废话。俺的房子都让鬼子烧啦,爹娘也死啦,让俺一枪凿死他!”
大盐谦至冷冷地斜眼看着救国军战士,发出一阵狂笑。狂笑又引来一顿胖揍!胖揍之间,大盐又是狂笑。狂笑之中,揍得更狠。用枪顶着大盐谦至的战士,怒不可遏,两眼冒火,咬着牙准备搂动扳机。
那年月,活捉一个日本兵是件轰动性的大事。日本兵并不那么好逮。据说后来在江南,国民革命军抓住一个日本兵,立刻大邀宾朋,还特意请上新四军的陈毅,想让陈毅开开眼。日本俘虏出来后,仍然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一百二十个不行乎。介绍国民党将军的时候,俘虏上眼皮都懒得撩一下。国民革命军的将军们不以为忤,毕竟鬼子俘虏跟人参果儿一样,是个稀罕物。据说俘虏听到陈毅的名字后,态度噌地来了个大转变,上去,就是一个敬礼!国民党的将军们傻眼了,他们免费为新四军做了场广告。
活的日本俘虏很重要。吴子星没让战士开枪。大盐谦至闭目不语。
救国军的土包子叫来一辆牛车,把吉普拉回去。回营地的途中,吴子星跟撒纲举拉家常。吴子星人多的时候,不喜欢说话。他喜欢两个人交心。吴子星问:“你怎么参军的?”撒纲举就是旧县大集上带枪参军,后来烦恶崔祥明,半道跑了的那个小伙子。
撒纲举说:“俺烦恶崔祥明是土匪,可老天自有安排,俺自己倒身不由己,当了几天土匪。后来金委员长来劝说土匪参军,俺就跟着土匪头子当了救国军。金委员长把俺留到他身边儿。土匪头子没够两天就反性了,带着一个小队出走。俺自告奋勇向金委员长请命,把他们追回来。土匪们消停几天以后毛病又犯了,夜里去偷去抢,金委员长大怒,觉得必须忍痛割爱,狠吧治治。我奉命夜里潜入土匪头子屋里,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枪,没成想这一枪愣是打偏了!土匪头子噌地坐了起来。我吓得出了一身白毛汗。没承想土匪头子醒来抹抹眼皮,又睡着了。这家伙喝酒喝得忒多了。要不说喝酒误事呢。这家伙整天喝得像醉枣似的,死到临头都误不了呼呼大睡。我稳住心,抬手又是一枪,把这家伙交待了。”
回到村里,村民们挤着看吉普车。回颍远远地看着。两个小丫环捧着花瓶立在两边。笨丫环说:“咱上前头去看看啊。”巧嘴丫环说:“你傻啊。小姐是大家主的闺秀,哪能那么没规没距的挤过来挤过去?”
回颍看着嬉闹的乡民,对丫环说:“走吧。”小丫环抱着花瓶亦步亦趋。回颍与吴子星走了个对面,停下脚步说:“听说你们俘虏了一个日本顾问?”子星跟回颖见面次数多了,不那么拘束了。他点点头。回颍说:“省府保定的日军一定会来报复,最好早作准备。”吴子星一怔,立刻说:“你说的有道理。”
子星匆匆离去,边走边想:“这个大家主的闺秀还真有韬略。不过她干嘛老抱着个小花瓶呢?看着让人感到不……她参加抗日军队了,还老摆小姐架子,两个小丫环阴魂不散。”
在省府保定的日军驻地,列队的士兵狰狞凶恶,杀气腾腾。日军军官大喜正男目露凶光,用力地说:“大盐谦治君从天津南下,去庆云上任当政府顾问,在盐山被*游击军俘虏。皇军的政策是睚眦必报。我命令!立刻报复!”他猛地一挥手,军车轰鸣出动,疯一样冲出去。大喜正男坐到自己的车上,闭目养神。他没把今天的对手当回事,事前没有进行必要的侦查。他犯了兵家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