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耘府略一沉思,拿过一张纸,奋笔疾书。罗景良想:“趁这家伙憋着写字儿的工夫,我上去讲两句。”哪成想金耘府博闻强记,长长的一首诗,转眼之间,挥洒而成。罗景良从凳子上站起身,刚扎好武装带,就听金耘府说“写好了”。罗景良只好坐下。金耘府把诗递给回颖。罗景良想:“趁这个大户小姐谱曲的工夫,我上去讲两句……”他瞅准机会,整整军帽,扳扳武装带。他的小动作太多,回颖已经脚步轻盈地走回来了。罗景良只好又坐下。
回颖唱道:“中国,我在没有灯光的晚上,所写的无力的诗句,能给你些须温暖吗?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会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打击着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的悲愤的河流,这无息止地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回颖唱的时候,悲愤的画面不断在她心头闪现,悲壮的画面,让她那颗善良温柔的心颤动的画面:二十九军在水里抢修工事。老百姓赶着车去支前。北平天津沦陷,沦为奴隶的平民软弱无力的身影。旧县手持传单呼喊的青年。姚官屯炮火中为国血战的40军官兵。疯狂屠杀百姓的日军。手拿铡刀片儿、红缨枪扑向日军的救国军。被日军炸死的盐山百姓。
她是个大户人家娇生惯养的娇小姐,她是个福窝里生福窝里长,没经历过人间苦闷的宠儿。但她同时也是个善良真诚的好姑娘,她的心为了国家苦难而痛苦,她的恨为了无辜受难的陌生同胞而迸发。
她低回地唱,用自己的心在唱。
这是一首很文人的诗,老百姓不太容易听懂的诗。但是他们听了,认真地听了。
回颖低头唱完。无人鼓掌。
她依然低着头,想:“我知道我成功了。因为我听见他们都哭啦。我不能抬起头来,我被我自己的歌声,感动的一脸泪水啦。”
台下面,救国军战士攥紧的拳头,穆民们悲愤的脸,她低着头,看不见,不过她能看见他们的心。慈振中摘下眼镜,遥望着北方,想起逃荒要饭的老父亲,想起饥饿挣扎的妻子儿女。金耘府低着头踱步,不知为什么,半天才肯抬起头来。
金耘府不得不宾服了:“片刻之间,神思如电,不愧是名门闺秀,确有七步之才。”回颖一笑,想:“名门闺秀不假,七步之才就有假了。打昨天晚上就想参加救国军了。我看到你着魔一样念这首诗。我就想把它谱成曲子。谱了一黑夜,没想到今天就填上词儿用上啦。现在有点发困了,快支撑不住了。”
村民中又挤出一个农村姑娘。她叫岳霞龄。岳霞龄扬着手说:“我有件事!”
守事老人问:“嘛事?”岳霞龄挤到台前,说:“我写了几句歌词,请三小姐谱成歌吧。”回颖心头一慌,硬着头皮说:“这位姐姐,你念念吧。”岳霞龄说:“我念了。”罗景良烦躁地想:“真他姥娘的枢密。这群烂白菜梆子。我以为我这一来,得多风光呢。谁承望姓买的一句话,老子成了来求爷爷告奶奶的倒插门二女婿。刚想耍耍威风,那个大户小姐又要嚎什么哭丧歌!现在又冒出来个写诗的能耐梗。真恨不能枪毙了她们出出气。”
岳霞龄念到:“东临渤海,西携津浦,南屏黄河,北迫平津。铁蹄踏起仇恨心,海水浇不灭祖国的亲。按住敌人打出的伤,我们要自己拼出黎明。要解放,也许要百年的苦战。要生存,也许要前赴后继的牺牲。我们为了反抗来到人间,我们要把苦难的中国唤醒。”
岳霞龄对金耘府说:“我也想参军。”金耘府这回挺痛快,立刻说:“欢迎你。”
回颖硬着头皮低头作曲。慈振中看看太阳,说:“时间不早了,回颖小姐,十分抱歉,请以后再谱。欢迎回颖小姐、岳霞龄姑娘参加救国军。穆民老少还有想参军的,会后报名。散会!”回颖如临大赦,装作不情愿地点点头,回去了。
当天下午,守事老人正在礼拜。丫环跑进来:“你老先别礼拜了。小姐小姐……”守势老人瞪了丫环一眼。丫环伶牙俐齿地说:“穆桂英来到宋营,发现杨六郎已经把杨宗保打跑了。穆桂英不想当杨门女将了。”守事老人白了她一眼:“好好的说话。说人话!”丫环说:“小姐看上救他的那个任广正啦。现在才知道任广正跟救国军撕破鼻子抓破脸啦。”
回颖坐在屋子里生闷气。守事老人走进来。回颖央告老人:“你老跟救国军说说,我不想参军了。”守事老人义正词严地说:“小姐,回凤舞家族是几百年的名门望族,大明永乐皇帝结过亲,大清乾隆皇帝赐过千顷牌。回凤舞家族不轻许诺,一旦许诺,明知是死也得谈笑前去。小姐,你不能坏了家族几百年的英名。”回颖小脸沉下来:“你老甭拿几百年来吓唬我。我反正不干了。”守事老人急了:“小姐,你在大会上,又是谱曲儿,又是猜闷儿,闹得像过开斋节一样。你现在又反悔,穆圣说过……”回颖摇晃着老人的胳膊,说:“我求你老啦。”
守事老人继续念叨:“小姐不是我说你。大少爷参加国民党是因为看了戴季陶的书。大小姐投延安,是因为要朝圣。二少爷……”回颖一气之下坐回到书桌旁,说:“别拿我跟他们比。”守事老人说:“小姐你参加救国军是为了说主儿,好早点儿嫁人。”回颖气急了,坐起来说:“我不是我不是。”守事老人上前一步说:“我的小姐啊,你已经嚷的尽人皆知啦,你不能反悔啦。”
回颖捂着耳朵不愿听,连连说:“别说啦。”守事老人说:“要不明天我跟救国军去说,‘杨宗保’……”回颖摆着手说:“舌头底下压死人,你老别说了,我当救国军,我当救国军。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老再拿任广正跟我无中生有开玩笑,我可要生气啦。”她开始找东西。守事老人问:“小姐,你还忙嘛呀?”回颖气苦地说:“当救国军就得谱曲子。这个岳霞龄真可气,平白无故写什么诗呀。”
1937年10月,日军已过沧州,南下山东。国民党跑没影了。八路军还没挺进。沧州更没人管了。管子说此地‘水遒劲而急,故其民粗而勇。’自古,沧州是‘远恶军州’,‘苦海沿边’,是充军发配之所,亡命藏聚之地。自古号称小梁山。清末以来,大战不断,无数武器散落民间。更兼平原上碱土、枣树,极易制成炸药、火硝。是非之地,顽横之人,更值乱世之秋,1937年年底,沧州之乱,可想而知。
马筛海也算七十二路烟尘中的一路反王。他正忙着和邻村打烂锅,急需援手,于是向救国军伸出橄榄枝。救国军派吴子星前往联络感情。
满天彩霞,异常鲜艳。清真寺内,马筛海正在礼拜。老人虔诚地念着经文。清真寺外,子星站在暮色中,从容等待。一个小海里凡从子星身边走过,好奇地回头看看他。子星抬头望望西面的天空,一轮红日如同浴血一般慢慢沉落。
一个上了年纪的乡老匆匆走向子星,低语两句后,将他领进大殿马筛海不急着订攻守同盟,先劝子星:“******每日五次礼拜,第一次为晨礼,波斯语称‘榜搭’;第二次为晌礼,波斯语称‘撇失尼’;第三次为‘哺礼’,波斯语称‘底盖尔’;第四次为昏礼,波斯语称‘沙目’;第五次为宵礼,波斯语称‘虎夫滩’。”
子星笑着说:“你老跟俺说了俺也不懂。别说虎夫滩了,上坟念的经文里有几个‘索勒’俺都不知道,要是阿訇偷懒少念几段俺也不知道。”马筛海说:“礼是五时拜功,礼是伊马尼的表现,礼是万善之根,礼是******与卡菲勒的区别,礼是真主赐予穆圣的七次仙马。穆民礼拜则得到同样的回报,直到升至真主的座前。”
吴子星连连点头。马筛海见了,精神振奋:“穆民若不按时礼拜,则与伊马尼远离,许给的真境花园、天堂乐宅必与之舍离,也就是说,上不了天堂了。”
吴子星和马筛海谈的很投缘。子星有一种天生的求知欲,能够静下心来细致地询问,探讨。半个小时下来,他记住了不少教门知识。马筛海见子星这样好学,很是赞赏。老少二人成了忘年交。
子星圆满完成任务后,离开村落。夜色宁静,月意朦胧。静谧中隐藏着一股腾腾的杀气。远处有宿鸟惊起,不安地上下盘旋。吴子星支起耳朵,凝听片刻,忽然站起,藏入树林。
官道上,一支奇兵悄悄向马庄子杀来!他们摸到土围子下。为首的人示意众人噤声。士兵们开始树云梯,准备爬城。为首的人紧张地向树林这边望望。土围子上,马筛海的兵还没察觉大难临头,悠然自得来回走动。
吴子星透过树之间的空隙,看到为首那人的身影,心一阵狂跳:“活眼熟死!活像他一样!不可能,他死了啊。”为首那人伏在沟中,吴子星看不到他了。
一声枪响!马筛海的人发现了敌人,开火了。火光!
吴子星用大枪瞄准为首的那个人。那人转过脸来,是强胜!吴子星猛地向前一倾身子,仔细看。是他,强胜!这小子没死!
子星皱紧眉毛:“马筛海是老表,强胜是朋友。帮谁?”
战斗打响,强胜的强家军悍勇非常,马筛海的马家军也不白给,双方一开始就形成胶着状态。
吴子星想:“马筛海是深明大义的好人,马部队是抗日的武装。难道强胜变了?变成……不可能啊。那个跟鬼子玩命的强胜,那个指天骂誓要报家仇国恨的强胜,变了?”
土围子上下,火光一片。树林里,吴子星两下为难。
一名强家军战士奋勇爬上城头,迎接他的,是明晃晃的马刀。强家军战士脸上血痕暴绽,居然不倒,他挥动红枪,将守军杀死。他向前一跳,落地之后转回身来,正要拽一把后爬上来的战友,马家军知道决定寨子生死存亡的时刻到了。一名马家军战士猛扑上去,抱住强家军战士。两人滚下土围子。
两个视死如归的战士,就这样丧命在荒草之中。他们的死值不值呢?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值得的。他们认为自己在保卫家园。
但是,他们的对手,不是外国侵略者,不是。他们是在打什么仗呢?吴子星不知道。
梯子被马家军砸折了,强家军第一次冲锋被打退。强胜咬咬牙,命令说:“挖他的墙角。把土围子捣个大洞。”十几名强家军战士冒着弹雨,冲到土围子底下。土围子上的守军向下打枪,可惜这里是个死角,打不到。强家军很快掏出一个大洞,可是守军恨狡猾,预备了一份重礼。一束手榴弹从洞那边抛过来。巨响之中,强家军第二次冲锋又被打退。
这仗越打越激烈。天亮了。强家军迅速撤离马庄子。土围子上,马家军忙着打扫战场。吴子星返回救国军,报告任务执行情况。金耘府沉思片刻,命令吴子星赶往强小庄。
子星赶到强小庄。强胜正在院子里喝茶,听到士兵禀报,惊得茶碗落到地上。
吴子星在村口焦急等待。强胜越着急越穿不上鞋,索性把鞋一扔,光着脚迎出来。生死之交,异地相见,且悲且喜。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满腹的感情无法表达,只是互相看着傻笑。
强胜和吴子星并肩走进大院。强胜穿鞋,结果穿得龇牙咧嘴,这才发现脚上扎了好几个蒺藜。吴子星说:“你的朋友孔孟奇,寻思你让鬼子打死了。他说想去投奔……他说投奔谁俺也记不起来了。反正是不知道下落啦。”强胜看着老朋友大声地笑,说:“俺寻思你小子让人打死了呢。”吴子星无声地笑起来,说:“俺还寻思你让人打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