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颖惊魂欲散,回头一看,抱她的是两个小丫环。快性丫环神色惶恐地说:“小姐,救国军集合啦,这些利不利斯集合啦。”回颖一愣,恢复了端庄外表,问:“这有什么可怕的?”快性丫环说:“救国军让全村人跟着集合。”腼腆丫环也说:“连女的也得去。”回颖莫名其妙:“这也值得吓成这样?”快性丫环带着哭腔说:“救国军要大开杀戒了。小姐,利不利斯要大开杀戒了。”
回颖摇着头说:“不会吧?我刚还说得他们哑口无言呢。”快性丫环一拍手:“这就对啦。小姐啊,祸就是你惹的。这些利不利斯恼羞成怒啦。”回颖说:“他们说要开大会,当众认错呢。”快性丫环说:“你听他们的啊?小姐啊。他们开着枪打进来,闹得狼烟地动,鸡飞狗跳墙,还不抢钱,抢女人?他们傻呀?小姐,你不上他们眼前晃悠,他们还想不起来呢。我的小姐啊,日本子在捷地杀人的时候,就说,请你去喝酒。喝酒?到那里就用机枪突突了。”
回颖吓得把花瓶也扔了:“不至于吧。那两个中队长说话答理的,挺要脸要面啊。”快性丫环总有理:“阿訇主刀的时候,先对小鸭子大牛念段儿经文。”腼腆丫环安慰回颖:“小姐,你甭怕。你身价高贵,又好看,又识文断字,他们会留你一命,纳你当压寨夫人。”回颖更害怕了:“我求你们别说了。”快性丫环还在说:“宋江不就纳了扈三娘吗?”腼腆丫环说:“是武二郎纳了扈三娘,宋江哪会爱惜夫人?宋江光会怒杀阎婆惜。”
回颖也吓哭了:“我求你们别说了。快跑吧。”三个姑娘泪流满面往外跑。慈振中迎面走来。回颖哭着说:“主啊,我脚发软,老想摔跟头。”快性丫环说:“小姐,我已经摔倒了。要不咱们爬着跑吧。”慈振中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回颖问快性丫环:“这是哪村儿的账房先生?”快性丫环说:“咱家各地的账房先生太多了,我也不认不过来。”回颖告诉慈振中:“先生,救国军大开杀戒啦。”慈振中失声大笑。回颖说:“先生,我们回凤舞家族对不住你,让你跟着遭劫难。为主的看照,让你得‘舍西代’,上天堂。”快性丫环补充说:“救国军都是反脸无情的土匪。”
慈振中说:“三位姑娘别哭了……”忽然一声脆响,快性丫环吓得蹲下身去。快性丫环喊:“开枪啦,到末日年了。”响声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的越来越密集。腼腆丫环也吓得坐到地上。回颖勉强扶着墙站着。
慈振中说:“这是围着会场放鞭。救国军要当众认错。杀戒是要开的,不过杀的是违纪的士兵。”回颖摘耳细听,还真是放鞭。她埋怨丫环:“都赖你,一惊一乍的。我早就说没事没事,你就是不听。”
快性丫环不肯服输,瞪着美丽的大眼睛说瞎话,一口咬定救国军要杀人。腼腆丫环吓得心怦怦跳,她捅捅快性丫环:“别说啦。你别周瑜要饭穷嘟嘟(穷都督)啦。万一把他们说急了……”
慈振中说:“我慈振中向女士们担保……”快性丫环一下子站起来,趴在回颖肩头,说:“小姐,这位就是你说的那个,‘心慈手软,讨饭没碗’的慈振中啊。”回颖气急了:“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喽。”
谁也没注意到,崔祥明正在拐角处,向一个亲信暗传旨意:“救国军是我立的。手下有人人有枪,老子就是草头王。听命于耘府,我也不在意。毕竟一个头磕在地上的弟兄。可惜耘府吃错药了,对慈振中二十四孝、五十三参。慈振中是哪来的块儿云彩?凭嘛儿罩着我?买连瑾、杨赫烈跟慈振中,都是共产党同烧一炷香的盟同志。老子是日本子的灵药——他姥姥的人单(仁丹)。老子若是请来这块料,管教金耘府乖乖听话,慈振中威风扫地,杨赫烈颜面无存。”亲信陪着笑脸儿说:“大哥瞧好吧,兄弟一定办妥。”
亲信刚走,郑松林就赶来了。郑松林问:“总指挥,你找我?”崔祥明说:“老郑,别太讲究那些俗套子。我也不跟你讲些个虚的飘的,我也不打算藏着掖着。我打算跟你换帖子,拜盟兄弟。你要是愿意,咱立刻撮土为香,从此后,有肉同吃,有难同当。你意下如何?”郑松林就信江湖义气,当即同意。俩人拜了盟兄弟.
救国军列队开进打麦场。村民们延颈旁观。金耘府跌些着脸,质问违纪士兵犯了什么错。第一个士兵说:“俺,俺没抢钱。”金耘府沉着脸问:“身上衣服哪来的?”崔祥明厉声说:“脱下来!”士兵赶紧往下脱,不料脱了件蓝的又露出件绿的,气得金耘府直摇头。村民们笑出声来。民团头目赶紧示意村民别笑,别惹祸。金耘府眼瞪得溜圆:“脱!”士兵脱了绿的,又露出件黑的,脱了黑的,又露出件黄的。村民们哄堂大笑。守事老人也忍不住笑了。
崔祥明大骂:“现眼现出圈儿去。你小子的脸皮真是,皇后的婆婆——太后(厚)啊。”金耘府拿马鞭狠抽了一下违纪士兵,而后命令中队长李星鸿:“掌嘴!”李星鸿上来,给违纪战士劈头盖脸一顿耳光。村民瞪大眼睛想看明白是演戏还是真打。守事老人慌忙解劝。回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救国军官兵,想:“任广正呢?”
金耘府问第二个士兵:“你怎么回事?”士兵浑身栗抖:“我,我……拿了一个老头儿的棺材本儿。”金耘府厉声骂道:“打军棍!”中队长奉命行刑。士兵被打得吱呀喔声。买连瑾低声说:“打军棍,不太好吧。”慈振中说:“咱们不懂军事,最好少插言。听说冯玉祥就打军棍。”
回颖忽然想到:“任连长为了救我,擅自杀死同袍。他会不会也得被………”
崔祥明暗自生气:“耘府一个人包圆儿啦,也不给我个机会掌令牌、定生死。”
金耘府登台说道:“昨天,有一个士兵想好事儿,妄图非礼女眷,已被就地处决。”杨赫烈说:“委员长,还有一个侮辱妇女的。”金耘府很军阀地一扬手:“押上来,枪毙!”崔祥明插空说道:“还有件天大的事得说。救国军二大队一中队中队长任广正……”回颖的心收紧了。她感激小伙子的救命之恩,隐隐为他担心。崔祥明正想往下说,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李星鸿扶着刚挨完军棍的士兵往台下走,崔祥明赶紧让开道,打住了话头。挨军棍的士兵走过之后,崔祥明又走到台前。他说:“救国军二大队一中队中队长任广正………”
忽然,十几个军人策马而来。为首的四十几岁,身穿黄呢子军衣,腰挎快枪,十分威严。崔祥明想办的事办成了,想请的神请到了。他介绍:“这位是华北民众救国军的罗景良罗司令。”罗景良派头十足地一扬手,正要训话。崔祥明又想起来一句:“这位罗景良罗司令,是我的盟兄弟盟同志。”
罗景良下马,傲慢地说:“罗某不才,是山东韩复榘部的少校副官。军旅之事,小弟略知一二。既蒙诸君不弃,罗某不才,愿意……”这个罗某不才还真不才,拽了两句就没词儿了。他咕噜了两句,咽了一口唾沫,终于又找出来一句:“少校副官大家听说过吧?”崔祥明想:“这个罗某不才,当过校官,把金耘府、杨赫烈都比下去了,真给老子增光不少啊。有他做援手,老子一定能在救国军一品当朝。”
罗景良抖擞精神,决心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低声询问:“崔老弟,这里有嘛挠头的事解决不了?”崔祥明说:“有个士兵调戏民女。”罗景良有了底,气昂昂地走到台上,说:“刚才有个兄弟调戏民女……”他的话还没说完,崔祥明先下令了:“违纪战士枪毙!”气得罗上校直拨拉脑袋。
杨赫烈眉头紧皱:“共产党的军队请了个国民党当司令,******请了个老喇嘛当阿訇,倒灶了。”买连瑾说:“救国军缺少军事人才,组织上同意罗景良当司令。”杨赫烈踩了买连瑾一脚:“你小子快想个法,不能让罗景良出尽风头。”买连瑾灵机一动,跳上台去。罗景良初来乍到,摸不清盆儿碗儿锅灶,不知道谁官儿大谁官儿小,只好先退后一步,让买连瑾发言。
买连瑾激昂说道:“老乡们,同志们,救国军攻打许村,是不可讳言的错误行为。在此,我代表救国军向穆民老少赔礼道歉。说真的,救国军刚立起来,人不多,枪也少,子弹几乎没有,毛病倒是不少。不过救国军血是热的,心是真的,打鬼子的胆气是壮的。”一个村民在下边儿嘀咕:“打一巴掌给个盐枣吃。胡弄三岁的小孩子啊。”另一个村民说:“人家看来是真心认错了。你别得理不饶人。”买连瑾诚恳地说:“救国军刚刚草创,有失误,有缺陷。但我保证,救国军会在日后的战斗生活中,纯洁自己,改造自己。救国军会成为英雄之师,正义之师,仁义之师。”一个村民说:“说得好听……”另个村民说:“我求求你了。你别周瑜要饭穷嘟嘟了,幸亏认错的不是日本子。你不能把你那破风箱关上一会儿?”
买连瑾话题一转,从容地说:“国民党少校副官罗景良,主动投奔救国军。我津南领导任命国民党少校副官罗景良为救国军司令,受共产党员金耘府统辖。”众人精神一振:“国民党都来投奔啦。”众人议论:“日本子把国民党大军队都打跑了。剩下点子散兵游勇,没爹少妈,也只有跑门讨饭啦。”罗景良心里爪挠,脸儿上却不能带出来。谁让他是新来的,根基还浅呢。
年轻村民挤上前来,争着说:“俺们要参军。俺们要参军。”守回颖断然回绝:“对不起,金委员长,我不赞成他们参军。”大家都愣了。
回颖说:“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中华处处是战场,抗日何止救国军!再说,自己的村子还得保呢。都去参加救国军,谁来保卫自己的家?”青年农民大失所望:“保嘛呀。救国军小玩儿着就打进来了。要是换成日本子,还不得脚面水横趟啊。”
回颖调皮地一笑,想了想,说:“他们不行。我行,我愿意参加救国军。”这又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守事老人金耘府说:“我们家老爷开明,公子小姐可以任意挑选人生之路。”郑松林小声冷笑:“开明嘛开明,就是娇惯。”
守事老人装没听见,继续说:“我们大公子投了陈诚的土木十八军。大小姐投了延安。二公子,二小姐也各有所投。三小姐认为救国军好,也就随她吧。“慈振中鼓掌欢迎:“只要回颖小姐愿意,我军热烈欢迎。”金耘府想:“这个地主小姐太有才,不能留她。”
他不大情愿地说:“你一个姑娘家,参军能干什么?”回颖是谁啊,早就预备这招呢。她反击道:“我会谱曲子。”金耘府有意为难:“我记得一首艾青的诗,回颖小姐谱一下。”回颖心里掠过一丝上京赶考的紧张,脸上却是秋水无痕。她淡淡一笑,说:“小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