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耘府说:“我正想找两个人枪毙,以正军法,以正人心呢。”慈振中说:“我们应该建一支仁义之师。”郑松林挠着头皮:“不会是我的人吧?他们不至于这么没人味儿吧。”
买连瑾走在后面,对杨赫烈耳语:“宋村事件,崔祥明蛮不讲理,金委员长顾及兄弟情谊,想拖延时间不了了之。慈主任太老实。”
闺房里,女眷们惊魂未定,相互搀着站起来。广正为她们打开门。广正与女眷们走出门外。慈振中等人来了。
崔祥明一眼看见任广正,以为是他调戏妇女。崔祥明一把薅住杨赫烈的袄领子,大骂:“是你部下想好事儿。”杨赫烈用枪指着任广正:“恨不恨我,随你。我这是为了严肃军纪。”崔祥明怒道:“我是总指挥。应该让我来枪毙他。”杨赫烈要开枪。任广正飞身上房。郑松林说:“这小子上房倒挺溜乎。”
金耘府生气了,断喝:“住手。杨赫烈!你要干什么?”杨赫烈说:“我执行军法。”金耘府大怒:“你这是在触犯军法!旧衙门问案子还得有个三推六问呢,你也没审,他也没认,你就乱开枪?就算是证据确凿,他确实罪大恶极,也还得招开士兵大会,公布其罪,当众执行吧?执行也轮不到你啊。”崔祥明说:“我是总指挥,我毙了他。来人!我现在就活埋了他。”金耘府真急了,对盟弟也大发其火:“住嘴!我立的是军队。不是匪窝,不是秆子。你们都给我住嘴。你们都是外行,我在旧军队干过多少年军官,对怎么管理军队最有发言权。”崔祥明说:“我是总指………”金耘府怒吼:“不许说话!”崔祥明一时也不知所措。
任广正听到吼声,觉得耳熟,他向下俯视。不错,从门口泻出的微弱烛光,正照在建立军队的那个人身上。是他,七连长门铁根!农民救国军是他组建的?我任广正稀里糊涂成了他的部下!
金耘府背着手来回踱步:“房上的家伙,你还是不是救国军战士?如果还是,你给我下来。”任广正纵身跳下。金耘府震惊了。他没想到违纪的战士竟然是任广正。任广正居然参加了他金耘府的农民救国军。
这个场面是金耘府始料未及的。他与任广正的重逢,居然在这种剑拔弩张的环境。他该怎么处置任广正?任广正是他的救命恩人。金耘府崇尚江湖义气。受人点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可是,他又是想干大事的人。他想建立一支军纪严明的百战雄师。他曾经想过,即使是亲枝近派的子侄,违了纪,他也将严惩不贷。可是面前是个天大的难题。面前是他的救命恩人!
回颖出声了:“他不是坏人,你们别杀他。”崔祥明奸笑:“这丫头倒恋奸情热。”回颖又动了小姐脾气,抄起一个小花瓶向崔祥明砸来。崔祥明说:“她倒有的是花瓶。”
金耘府觉得当务之急,是把激事的二位撵走。他吩咐:“崔总指挥、杨队长,你们先去查哨,有违反军纪者,给我抓起来,明天一勺烩。”金耘府撵走了后顾之忧,于是与任广正相认。
金耘府说:“各位,这位是我的救命恩人!任广正兄弟!”众人惊叹。任广正从众人的反映,明白了,金耘府跟所有的人,都说过那件事。大家对任广正亲切起来。金耘府对小姐太太们说:“各位女士受惊了。救国军对不住大家,耘府在此赔罪了。”
回颖说:“违犯纪律的,另有其人,已经被任队长打死了。”大家这才发现屋里还躺着一位。郑松林骂道:“姥娘的,这现眼包被一枪打在太阳上,吹灯拔蜡啦。”金耘府问:“这么说,任广正不是调戏妇女的人?”
女眷们纷纷点头,匆匆离去。杨赫烈指着回颖的背影说:“就是这个地主小姐,嘴茬子厉害着呢,幸亏不懂领兵打仗。”
崔祥明和杨赫烈又回来了。崔祥明说:“今天犯纪律的人还真不少,出去转了一圈儿,又逮来几个。”金耘府大怒:“哪个最遭恨?”杨赫烈说:“有个小子把老大爷的腰踢伤了。”
金耘府剑眉一挑:“招集小队长以上紧急会议,宣布此人死罪,立即枪毙。”
崔祥明说:“你刚才不还说等到明天……”金耘府咬钉嚼铁:“我的命令,立即执行。枪决以后,通告全军,杀一儆百。”
崔祥明这才发现死的是他的盟兄弟。他瞪着牛眼问:“姓任的,你凭嘛打死大个子张?”广正说:“他想好事。”崔祥明问:“他做成好事了吗?”任广正摇摇头。崔祥明逼近一步,问:“他扑到女眷身上啦?”任广正仍是摇头。崔祥明又逼近一步:“他把女眷撕破衣服抓破脸啦?”任广正仍是那句:“没有。
崔祥明暴怒:“那你凭嘛草菅人命?!”众人一时无语。金耘府内心激荡,左右为难。任广正咬牙切齿:“像这样欺害老百姓的恶棍,就像是地里的稗草,我这是给军队见见苗(拔掉荒草,使禾苗被看见)!”崔祥明咬着牙说:“好,干脆,把他一块儿毙了。枪决之后,通告全军,杀一儆百。”
金耘府在恩情和军纪之间摇摆,闻听此言,忙说:“我看杀了太可惜,除名算啦。”任广正上来了轴脾气:“用不着你们除名,我不干了。我不当土匪,救国军是‘三儿秆子土匪帮’。你们全不是好东西。”
杨赫烈听了扎耳朵:“你说救国军是土匪帮?”任广正骂道:“救国军就是土匪帮。”他用手点指着众人:“你是土匪,你是土匪,你也是土匪!”众人大怒,纷纷拔枪。任广正飞身上房,跑了。郑松林说:“这小子上房到挺溜乎。”杨赫烈有点儿后悔了,说:“跑没影了。看来这小子是真撂挑子了。”
金耘府很郁闷,他说把任广正除名,原本是情急之间脱口而出。他没想到任广正会鸿飞冥冥。鸿飞冥冥也好,留下来,就是个难题,到底毙不毙?毙,就是忘恩负义,不毙,就是慢待军法。
任广正是个有正义感的人才。现在人才开小差儿了,金耘府心里很是烦恼。他觉得必须整军了,不能让好人都跑掉。
回颖回到卧室。已经是深夜了。这位大小姐站在床边儿想入了神。没点灯,月光如水。她以为丫环已经走了,于是自言自语:“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休兮澹忘归。他在哪处灯光下呢?我一个女孩子,又不好问小伙子的行踪。”
一个丫环问:“小姐,问谁的行踪啊?”回颖吓了一跳,如梦方醒,瞪大眼睛看着丫环。丫环笑了起来。回颖嗔怪:“死丫头,你没走啊?我还以为退下去了呢。”巧丫环说:“小姐,你以前不是挺喜欢刨根问底儿,打听别人行踪吗?怎么今天又‘我一个女孩子,怎么好意思打听.....’”回颖气呼呼地把丫环往门外推。丫环笑着不肯走。回颖自己也绷不住劲儿笑了。
回颖腼腆地问:“说正格的,你知道他在哪个屋吗?”丫环一脸迷茫:“哪个他啊?”回颖说:“就是那个,就是…救国军里头最俊气,最排场,最出头的那个。”丫环恍然大悟的样子:“金委员长啊?慈主任啊?”回颖跺脚:“我说的是年轻的。”丫环又迷糊了:“年轻的?买连瑾啊?”回颖急得直跺脚:“我说的是没结婚的。人家买连瑾的孩子都可以给你做女婿了。”
丫环吃吃地笑着说:“小姐说的是没结婚的啊。小姐你自己也没结婚啊。”
回颖红了脸:“去!扯上我干吗?我问的是救咱们的那个。”丫环总算开窍了:“救咱们的那个啊?”她大声说:“他啊。任广正啊。”回颖害臊地东张西望:“小点音。行啦行啦,你就说见没见着吧。”丫环回答地挺干脆:“没见着。”回颖失望了:“白浪费这么多唇舌,快给我打盆水去。”丫环嘟囔:“小姐,你那么爱闷事的人都不知道,我上哪去知道?”回颖又气又急:“别瞎说,让人听见怎么寻思我?我一个没出阁的闺女家,又出身名门,怎么会爱闷事?”丫环说:“你每天,看书,练剑,抖空竹之外,就爱探究个‘******又说嘛啦?’‘西北马家军跟红军开兵见仗了吗?’还说你不爱闷事?”回颖急得小脸儿通红:“以后不准胡说,我那不叫闷事,我那叫‘博闻广问,天下事尽收眼底。’”
丫环逼问:“怎么今天任广正的事,你又不肯‘博闻广问,天下事尽收眼底’了呢?”回颖动了小姐脾气:“你倒学会了持经问难。你是小姐,我是小姐?”丫环不服气:“小姐,你平时纵容我们要言词锋利,不屈于人。我言词锋利不屈于人了,你又说人家。今天的事,你自个儿都不知道要干嘛,你自个儿都糊涂崴泥。”
回颖脱口而出:“我就恨人家说我不聪明。我知道我要干什么。我惦心他,我……”回颖见丫环笑了,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捂着丫环的耳朵,把她推到门外。她生气地回到床边,想:“人家救命之恩,我是惦心人家为了这件事影响前程,这心术不正的人光往歪处想,一说就是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烦死人了。我是大家主的闺女,至于这么没出息吗?成天惦记着坠入情网?……”
黑暗的角落里还站着另一个丫环。她怯生生地问:“小姐,我可以走吗?”回颖吓得坐了起来:“吓死我了。还有一个人啊。你也太不爱说话啦。”
第二天清晨,回颖换了身白衬衣白长裤,在小广场上跑步。吴子星修枪,赫斯震捆绑腿。赫斯震低声说:“瞧那丫头,当了俘虏还挺神气。”吴子星说:她可不算是俘虏。咱还得团结这些个进步乡绅呢。昨天打土围子是错误的。”赫斯震把脸一沉:“你这会儿又事后诸葛亮了。早先你也没拦着啊。哎,瞧那丫头,又过来了,手里抱了本书,没抱花瓶儿。”吴子星说:“人家是洋学生出身,自然是捧书的时候多。”
回颖来到赫斯震跟前。赫斯震放下枪,潇洒地敬了个军礼。美人一逼近,吴子星就成哑巴了。回颖笑意轻盈:“你是小队副吧?广场上正吹集合号,那是在干什么?”赫斯震说:“这是军事行动,不能告诉外人。”
回颖大大方方走进屋,赫斯震赶紧追进来。回颖把赫斯震、吴子星的东西扔到墙角,把自己的小花瓶、书本,烟脂粉儿放了一桌子。回颖傲气地扬扬下巴,向前走了两步。赫斯震赶紧往旁边一闪。回颖姿势优雅地坐到床上,摆足了小姐派头,一页儿一页儿掀起书来,把赫斯震晾了。
赫斯震沉着脸说:“不是我挑理,你太拿自己不当外人了。花瓶、镜子一放就放了一桌子。也不有礼貌地问一声让不让你放。”回颖伶牙俐齿地反击:“你大概忘了,这是我们家,不是你家。你们开着枪打进来,也不有礼貌地问一声让不让你们住。”
赫斯震哑口无言。吴子星不出声地笑。赫斯震忙说:“俺们错了。实话告诉你。刚才吹号是要开村民大会,要向全村认错。”
回颖本来是要逗吴子星这个“大闺女”说两句话的,没想到吴子星的防线比马奇诺还牢固。自始至终,他就没插一句话。他低着头摆弄着战友的坏枪,有姑娘在侧,他变得奇笨无比,枪修的一塌糊涂。
回颖打嘴仗打赢了,哼着歌儿脚步轻盈地往回走。正在紧急集合的救国军在不远处匆匆跑过。回颖刚走到一棵梧桐树边。忽然有四只手伸来,把她拽到树后。回颖被捂住了嘴。这位资产阶级小姐吓得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