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连瑾说:“我叫买连瑾,也是回回。我们是救国军。受累开门。”民团头目冷笑:“咱回回也有败类。刘俊臣也是回回。”买连瑾有点儿急了:“俺们真是抗日的队伍。”
守事老人说:“救国军,一看你们就是土匪军。”任广正被说中心病,垂头丧气地退下。他打心眼里觉得救国军……的确是土匪军,比二十九军差远了。守事老人说:“现在趁乱起兵的遍地都是,有几个是真好的?当头的都是些兵痞、土匪、地头蛇。借口抗日,祸害一方,我一看你们就不地道。”崔祥明还不死心,说:“俺们是旧县立的土匪军,啊,不,俺们是…”任广正气得直摇头。
土围子里,传出一串女孩子甜美的笑声。大家都眼前一亮,一个又好看又傲气的少女出现在土围子上。少女正是到乡下避难的三小姐回颖。她手里擎着一个小花瓶儿。几个小丫环簇拥着她。
回颖微笑:“你们自己都承认,还说不是土匪?”她甜美而骄傲地扬脸儿一笑。
吴子星认出了回颖。她是那个大户小姐,问他为什么拿手榴弹的闺秀。吴子星不敢看她柔美的身条,他腼腆地低头看地。任广正也认出了回颖,她是那天****的那个女学生。
杨赫烈走回到任广正身边,说:“敌营穆桂英登场了。该换你这杨宗保出马临敌了。”回颖听了,动了小姐脾气,嗔着小脸儿,扬起小花瓶儿,砸向杨赫烈。杨赫烈一扬手,击碎花瓶儿。小丫环又递给回颖一个。
买连瑾喊:“我们真是抗日的队伍。我们是旧县立的救国军。”回颖说:“说的就是你们,你们的总指挥不是崔祥明吗?”崔祥明一惊:“她知道我。”回颖说:“崔祥明是津南有名的大土匪。”崔祥明赶紧剖白:“我现在走正道,图大业,抗日救国了。”
回颖冷笑:“走正道?前两天,你还纵容士兵敲诈老百姓呢。你会走正道?”崔祥明咬着牙根儿:“这丫头知道得更多。”买连瑾、任广正都低下头。吴子星倒抬起头,忍不住看了回颖一眼。
杨赫烈说:“杨赫烈,杨赫烈,你听说过吗?我可是杨赫烈啊。”回颖冷笑:“快别提杨赫烈了。杨赫烈不就是大堤东小梁山的盐帮土匪吗?大堤东名叫小梁山,你杨赫烈就小梁山最大的土匪托塔天王晁盖。”杨赫烈嘟囔:“我就是杨赫烈.你是地主资本家小姐。你反正不会穷得哀告无门。”回颖说:“再穷也得一心秉正,违法的不做、犯违的不吃,再穷也不能当土匪祸害人。”杨赫烈辩解说:“盐帮不是土匪。盐帮靠运盐贩盐为生,做的是苦行档。”
回颖又说:“有一年,你没钱交党费。孟村大土匪赵平安一口气送给你两千块现大洋。还说你不是土匪?”杨赫烈拔枪在手:“我真一急眼,攻开寨门打死你。”任广正忙拽住他:“那咱就真成土匪了。走吧,人家不让住,咱就不住。”
回颖说:“你们土匪军里还有个郑松林。”郑松林说:“这丫头还知道我。她后赶诸葛亮了,一个人骂我们七个。”回颖一直留神着从前的任大连长。她说:“郑松林,交接匪类,夜行昼伏,任人皆知。还有任广正。”广正抗议:“我不是土匪。别扯上我!我原先是二十九军的连长!”回颖顽皮地一笑:“那你就是兵痞,兵匪一家。”
回颖的目光从吴子星脸上掠过。她是个记性很好的姑娘。吴子星这个怪人,给她很深的印象。她忘不了。但是,她显然对任广正更感兴趣。吴子星在心里默默地想:“我还只是个小人物,引不起她的注意。她的眼光不会在我脸上多留片刻。”
买连瑾问:“我叫买连瑾。请问小姐。你对慈振中和我有何评价?”回颖说:“你们不是土匪.你们心慈手软。要饭都没碗。”买连瑾又问:“金耘府呢?”崔祥明骂道:“买连瑾,你倒有闲心让她看相.弟兄们,撞开门!打进去!”杨赫烈也急了:“我从来就没丢过这么大的脸。冲啊。”
救国军与民团交上了火。民团一触既溃,一听见打枪就吓得蹲下身子。救国军搬来梯子往上爬。民团零星打了两枪,就不见动静了。救国军很快控制了庄子。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不值得讲述的战斗。交战的一方已经上过几次战场,看到子弹飞舞没了惧意。另一方大话言言,真见到枪口冒出的烟,看到杀气腾腾的冲锋,就胆裂心战。
刚刚卷入战争的人们,如果没经历过军事训练,他会蒙头转向。就像我当年上高中,忽然跑到足球赛场上,脑子嗡的一声,觉得场地变得高远无边,球该怎么踢,位该怎么站,都不知道了。没有天生的战争之神。没有。
乌合之众。军队草创的时候,常常是乌合之众。地方上的小游击队是这样,纵横天下的建国军队也这样。
什么样的队伍算是乌合之众?
我听人说起《铁流》这本书。小说开头是这样的:“枪尖晒着尿布,大炮上挂着摇篮。青年妇女给孩子喂奶。”“军官训话的时候,大家都在说自己的话,乱哄哄,没人听。”这是草创的军队。我觉得很真实。它描写了一群蛤蟆吵湾的孬兵。
看过一个老将军的自传。写的更真实。刚草创的红军,没有解气的杀敌之战,倒是被敌人很解气地杀来杀去。老将军当时是个新兵,穿着长衫大褂,看到比自己穷的战士穿着短褂,心里很得意。他会一点儿文化,口号一听就懂,喊口号喊得比别人响亮。他骄傲。但是战斗打响了,他骄傲不起来了,喊口号当不了开枪。逃跑的时候,或者说战略转移的时候,他的长衫成了绊马索。
救国军很快就胜利了。这仗打得挺快,但不怎么痛快,对手太弱了。
救国军的几位首脑都有点儿懊丧。天黑下来了。一切都变成了剪影。杨赫烈说:“我觉着做了一件蠢事。”买连瑾叹气:“打赢了。我倒相信人家对咱的评价了,我越想越觉着咱们是土匪了。”郑松林也说:“俺也后悔了。”崔祥明把手一摊:“要怪不能光怪俺一个人。你们可别一推六二五,站在凉水盆儿里装没事人儿!”
民团头目走过来认错:“各位长官,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各位长官,有罪我一个人顶着,我求求各位,千万别烧别杀。”买连瑾说:“你老别说了。我们一时冲动,作了错事。我们……我们真不是土匪。”民团头目根本不信,却又不得不装出真心相信的样子,连连说:“是,我知道。不是土匪。”
战士走来报告:“慈主任、金委员长来了。”崔祥明一拍脑门:“我的老天,早不来晚不来,咱干完傻事他们来了。”
金、慈二人赶到。崔祥明等人不住地为自己辩白。慈振中、金耘府又惊又怒,言辞激烈。崔祥明不服气。。
不开眼的小耗子要上场了。救国军战士大个子张踢开一间库房的门,骂骂咧咧闯进来.大个子张大喜过望:“发财了,一屋子都是大小姐和少奶奶。”他用枪逼着女眷们:“都把衣服脱下来,谁不脱老子就打死谁。”小姐、少奶奶们都打扮得很丑。一个少女正背对着大个子张,往自己脸上抹锅底灰。大个子张说:“才想起来打扮丑一点儿,晚三秋了。转过身来。”
他把少女扳过身来。原来是回颖。她吓得两对牙齿捉对厮打,一身的骨头闹分家。大个子张喜出望外:“是你啊。俺真有福啊。就你了。”回颖说:“我,我是沧州城内,东,东南头回凤舞家,回凤舞家族,族的,三,三小姐。你不能,不能无,无理。”
一个小丫环偷偷爬出屋去。
大个子张说:“回凤舞家族?有名!我正想好事儿呢。遇上个名门望族大家闺秀。”回颖说:“放下枪,你不是,救国,国军吗?你不能伤害姊妹同胞。”大个子张说:“现在承认我们是救国军啦。我现在非要跟你土匪一回。”回颖说:“我知道你是有热血的好人。你应该去做打鬼子的英雄。你不应该做这种被人唾骂的坏事。”大个子张奸笑:“你的小嘴真能钉对。我亲亲你的小嘴唇。”
大个子两下就打倒回颖。他逼着回颖*裳。回颖抄起一个小花瓶,颤巍巍往自己头上砸。任广正忽然出现。大个子张说:“任广正,老子是崔总指挥的盟兄弟。”任广正问:“你要想好事儿?”大个子张忙说:“咱哥俩有话好商量,咱俩聚义分赃。”
任广正一枪打死大个子张。小姐、少奶奶们吓坏了。回颖吓得用手扶着墙蹲下身去,哀怜地说:“看在都是******的面上,你打死我吧,别,别碰我。”
任广正命令:“你们都走,快走。”回颖惊疑地问:“真放我们走?”广正说:“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土匪。”小姐、少奶奶们说:“可是我们脚不听使唤,寸步难移啊。爬着出去也太失身份啊。”
却说救国军的首脑们还在争吵。慈振中说:“崔指挥,你不必再辩白。你在宋村纵容战士敲诈,此事极为错误,令人……”崔祥明说:“我是救国军总指挥,我有军权。”慈振中气得直哆嗦:“我不能容忍我们辛辛苦苦建起的队伍,却是一群与民相斗的烂匪帮。”
崔祥明咬牙说:“救国军是我、你、耘府,三个人建的。开始的时候,有一半儿人枪都是土匪。我的功劳不比你小。”慈振中说:“前天的纵容敲诈,今天的攻打许村,都是错误,照这样下去,我们的军队……”他气得说不下去了。金耘府出来打圆场。
金耘府说:“慈主任批评的对。祥明,你做的是欠考虑。宋村事件……”崔祥明不高兴:“耘府,我……”金耘府断喝:“祥明,你先听我说。于公,我是救国军军事委员长;于私,我是你的大哥。我的话你不能截断。”
崔祥明让步:“好好好,我不截断,你说。”金耘府说:“今天的攻打许村事件。祥明、连瑾、赫烈都承认举措失当。而当务之急是如何善后。”崔祥明没听出金耘府的真意,不满地说:“别老‘事件事件’的。像是说‘事变’。我又不是搞事变的鬼子。”提讯评踩了崔祥明一脚。崔祥明这才明白,不说话了。
慈振中说:“好吧。放下前天的事,先讨论眼前的事。”慈振中问:“民团没有伤亡?”郑松林说:“两边都没有伤亡。民团也就是那个地主小姐嘴茬子厉害,他们的兵都是废物点心。”杨赫烈说:“俺承认俺是不冷静。可那个丫头说话也太气人。俺用大土匪的钱交党费,关她嘛事?”崔祥明问:“耘府,那些年我劫的现大洋,不会也让你交了党费,走了人情吧?”
金耘府忙转移话题:“嗯,啊,你们说的那个地主小姐,现在在哪?”杨赫烈一愣:“可说呢,一开战,她就跑了,把她忘了。”
从库房爬出去的小丫环找到守事老人。守事老人找到救国军首长,跪下:“长官,长官约束一下你的部下吧。救救俺们小姐。这些小姐、少奶奶都是沧州城里东南头回凤舞家族的,为了避乱,从城里来我们村。我是回凤舞家族在这村的守事。”
慈振中点头:“回凤舞家族,我知道,十分仁义,是开明绅士。”守事老人哭丧着脸:“人家主家把小姐、少奶奶们托付给我。要是出了闪腰差错,女眷们让人开明了,俺怎么向人家交待啊。俺这一辈子拼下的好名声可就完了。”